梅二先生听見響動, 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披上,就沖了出來。
他自小醉心醫術, 因而武功在江湖上實在不算入流,但他總是覺得, 管你武功有多高強,殺人又哪有救人厲害?
可是此刻, 他卻懊悔不已, 恨不得自己是李尋歡那樣的高手, 飛刀一出,例不虛發, 聞者膽寒, 不敢輕易試他鋒芒。
不然此時, 若不是游龍生和阿飛出手, 他便是及時趕到,恐怕也救不下阿嬋,沒準還會白白送了性命。
他撲到阿嬋身邊,見她閉著眼楮, 關心則亂, 大晚上在雪地里,卻硬是急出了一身冷汗。
阿飛不懂點穴,他站在一旁,看著游龍生仔細查看了一番, 然後听他沉聲道︰“似乎是被點了睡穴, 昏睡了過去。”
他飛快的在阿嬋身上點了幾下, 解開了穴道。只見少女身子先是下意識的一僵,然後慢慢的軟了下去。
她縴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微微蹙起了縴秀的眉毛。雖然還沒回過神來,卻因為寒風凜冽,而下意識的瑟縮了一下。
梅二先生立馬將散開的棉被又緊緊的裹了上去,不讓寒風侵入。
“快!要把她送回屋里去!”他彎腰把阿嬋抱了起來,對著游龍生和阿飛道︰“外面這麼冷,阿嬋怎麼受得住?!”
他抱著阿嬋轉身走了,語氣還很不客氣的指使道︰“你們把這人的尸體抬進來!麻煩……麻煩,真是麻煩!”
游龍生之前沒見過梅二先生,因此見他帶走了阿嬋,他看了一眼阿飛,當下便追了過去。
阿飛卻是知道梅二先生是足夠可靠的,但他一個人落在了後頭,卻也沒說什麼的彎腰架起了丘獨的尸體。
他自小在荒野長大,捕殺狩獵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因此對于尸體毫無反應。可是,他卻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另一種莫名的情緒。
一種,他從未想過會有這種感受的情緒——
在看見那個陌生的英俊少年的手指踫到阿嬋的時候,好像有一只手探入了阿飛的胸膛,緊緊的握住了他的心髒,讓他感到莫名的酸澀,揪扯的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只是在解穴而已。
這一點阿飛也非常清楚,所以他什麼都沒有說。
可是當他背著尸體,跨入了听竹軒的大門,看見游龍生跟在梅二先生後頭,想要追進內室的時候,他心中卻不禁涌起了一股對一個陌生人突如其來的敵意。
他是誰?
他為什麼大晚上的匆匆趕來,神情焦急,看著阿嬋昏睡不醒時神色緊張?
他跟阿嬋是什麼關系?
他們認識麼?
就在阿飛將丘獨的尸體運到大廳中時,梅二先生已然轉頭朝著游龍生猛地喝斥了一聲︰“姑娘家的閨房是你能隨便進的嗎!?還不滾出去!”
游龍生退了出來,卻漲紅了臉道︰“那你又是什麼人!?”
“哼!若不是看在你與阿嬋算是朋友!你看我會不會理你!”梅二先生冷著臉將阿嬋送回了床上,“我便是妙郎中梅二!听說過沒有?你說,醫生進不進得?”
他推開游龍生,走了出來又對阿飛道︰“你!你叫阿飛是吧?別愣著!快去燒水!至少暖個湯婆子過來吧?——等等!燒水太慢,你先用真力烘熱了我拿去給阿嬋暫時湊合一下。”
“還有你!”他又瞪向了游龍生道︰“傻站著干什麼?去把我房里的被子和李尋歡房里的被子一起拿過來!阿嬋的被子沾了雪,現在融化後濕了一大片,蓋不得了!”
他頤指氣使,理直氣壯的把兩個少年人指揮得團團轉,可知道他是妙郎中梅二先生,阿飛和游龍生都毫無怨言的乖乖照做了。
等他們抱被子的抱被子,燒熱水的燒熱水回來,卻見阿嬋已經起來了。
少女臉色蒼白的穿好了淺紫色的衣裙,披著斗篷,散落著烏黑的長發,眉目如畫的坐在梅二先生身旁。游龍生見她的雙手緊握著放在膝蓋上,卻微微泛紅,連忙上前將湯婆子遞了過去。
阿嬋抬起臉來朝著他微微一笑,眉眼溫柔的輕聲道謝。
阿飛便抱著被子沉默了一下,然後走到她面前,把兩層被子都裹在了她的身上。
這讓游龍生皺起了眉頭,但看阿嬋的反應,她與對方似乎頗為熟稔,關系密切,並不介意。
于是少年抿起了嘴唇,轉頭在大廳的燈光下仔細一瞧尸體的面容,便發覺了這男人正是伊哭的徒弟丘獨。
這信息頓時讓梅二先生陷入了沉思。
“你之前對李尋歡說,听聞伊哭的徒弟和林仙兒關系密切,讓他多加小心,”他看著阿嬋,突然道,“是撒謊的吧?”
阿嬋頓時心虛的垂下了眼睫。
“你恐怕不是听說,而是確實見過——但你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整日在听竹軒里養病,又是什麼時候出去的?那就只有喝完藥後午休的時候了!我說的對不對?”
“這麼危險的事情——!你!”
眼見著少女瑟縮了一下,像是被梅二先生的怒火所嚇倒了一般,閉上了眼楮,露出了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阿飛突然開口道︰“我在外面遇見了鐵傳甲。”
他截住了梅二先生的話,看著阿嬋道︰“……他說你在我走後受了重傷。”
“啊……”听見這話,阿嬋睜開了眼楮,看著他微微一愣。
所以你就來看望我嗎?
她那雙水光盈盈的眼眸中,流露出了這樣的疑問和歡喜。
阿飛傍晚自鐵傳甲那得知了阿嬋如今仍然頗為體虛的消息後,便按捺不住的翻入了興雲莊,想要見她一面。
可是他人生地不熟的,興雲莊又如此之大,哪能輕易找到?
如此深夜,也不知道他一個人在陌生的莊子中找了多久。
阿嬋顯得十分高興,她抿著嘴唇,矜持的笑道︰“其實還好。我現在已經沒有問題啦。”
而看她一瞧見阿飛,便語笑嫣然的模樣,梅二先生忍不住冷冷的一哼︰“還好?差點就死掉的還好?”
“可是有梅二先生在,”少女轉頭哄他道︰“我怎麼會死呢?”
听她這麼一說,梅二先生才臉色稍霽,但他又不肯就此輕易的揭過道︰“我便是華佗在世,也經不起你三天兩頭的往外亂跑!不遵醫囑!”
阿嬋立刻低頭,露出了虔誠懺悔的乖順姿態,見她賣乖撒嬌,梅二先生無奈的嘆了口氣,這才放過了她,轉而露出了凝重的神色道︰“今天這事很不對勁。李尋歡一走,丘獨就過來,要說沒有預謀,鬼都不信!”
阿嬋不安道︰“要不我們去找大哥,讓他回來吧?”
“你放心吧,”梅二先生卻對李尋歡很有信心,“小李飛刀,放眼整個江湖上,能傷到他的人絕不會太多。而這興雲莊中,我很肯定,連一個都沒有。”
“我們便在這里等他回來。”他說著,望向了屋外的一片黑暗,深覺得危機四伏。
“若是梅花盜真的來了,那絕對是沖著阿嬋你來的……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有多少人,有沒有安排埋伏……所以我們決不能輕易分散,免得被各個擊破。”說到這里,梅二先生皺緊了眉頭,“丘獨的武功,已然算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沒想到竟然會做下這種卑劣之事……不知他師父伊哭是否知道,也難保這兩人不是一伙……說不定伊哭便是梅花盜!”
他根據蛛絲馬跡推測出的結論,距離事實真相相差非常之大。
不過,這也是林仙兒的狡猾之處——若不是一開始她在李尋歡面前脫光了衣服暴露了本性,若不是游龍生後來親眼所見她與丘獨密會,誰也無法輕易地懷疑到她的頭上。
而游龍生對李尋歡的武功沒有親眼見識過,李尋歡又出關遠離中原武林十四年之久。雖然听說過小李飛刀的名聲,但游龍生心中對這位武林前輩,還是充滿了少年人對老一輩特有的不以為然,總是覺得他們已然日暮西山,不值一提了。
不過,見梅二先生和阿嬋都如此篤信,他便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挑了阿嬋身旁的位子,坐了下去。
阿飛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最終一個人坐到了阿嬋對面的位子上。
而梅二先生還在低低的自言自語道︰“這興雲莊……看來水深得很啊。”
梅二先生打算安排游龍生和阿飛輪流守夜,阿嬋原本也打算跟他們一起,卻被勒令回房上床去休息。
可這種情況,又有誰能休息的好?
他們怕尸體被人偷走,游龍生和梅二先生便在大廳里守著尸體,以免到時候連個討要說法的證據都沒有。
阿飛便單獨一人出了屋子,守在了屋外。
可說是屋外,他要守的地方,其實也就只是阿嬋的後窗處罷了。
阿嬋在屋子里推開窗戶,屋外茫茫白雪,寂靜無聲,仿佛剛才的驚心動魄,從未發生。
但不遠處還可以看見丘獨身死倒地時所塌陷下去的一片雪地,在潔白的雪地上,還潑灑著自他喉間流淌出的鮮血。
阿嬋不禁輕聲的喚道︰“阿飛?”
那孤狼一般的少年,便不知從何處落了下來,站在了她的窗外,默默的凝視著她。
而見他正在望著自己,阿嬋忍不住露出了笑臉。
她趴在窗前,好像怎麼看都看不夠一般的仔細望他。最終是阿飛先一步的垂下了視線。
“阿飛,”阿嬋小聲的叫他,“你擔心我過來見我,我好高興。”
“……”
“可是你為什麼一直都不說話,不理我呢?”
阿飛便忍不住的抬起頭來,看著她的面容,在月光下,幾乎如珠玉一般,皎皎生輝。
“……我沒有。”
“明明就有……你都不理我。”她說著,朝他招了招手,“你過來。”
阿飛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走了過去。
他已經立在窗下了,但少女卻猶嫌不夠的朝他伸出了手去︰“進來吧,外面好冷。”
她明媚的眼楮里透著溫暖的關切,在那燦爛的笑容中,猶藏著一絲羞澀,“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好不好?”
阿飛微微一愣,這才遲疑著抬起手來,握住了那只略顯冰涼的小手,又忍不住的握緊了它。
事實上,他已經在荒野中習慣了屋外的嚴寒,當他從窗外翻入阿嬋的臥室中,那溫暖芬芳的暖和舒適,才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阿嬋關上了窗戶,望著他僵硬的模樣,卻只是莞爾一笑。
她轉身跑去了床邊,不知道翻找了些什麼。沒過一會兒,便背著雙手,快步走了回來,站在了他的面前,微微羞紅了臉。
明明已經到了這種關頭,她才開始害羞起來,不敢抬頭看他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才仿佛下定了決心,將手中拿著的東西遞了出去。
那是一個精致的香囊。大約是考慮到了阿飛不喜奢華,用的是最為素淨淡雅的青色,上面繡著白色的玉蘭,精致用心的栩栩如生。
“這個里面……有放東西哦。”阿嬋見他愣在原地的樣子,忍不住抿唇一笑,而她說完這話,終于看見少年伸出了手,將香囊接了過去。
他打開一看,卻見里面放著片片紅梅花瓣,脫了水之後,已經壓成了干花,但艷色不減,摸起來依然柔嫩水潤。
“是你送我的那枝梅花……”阿嬋輕聲道︰“你還記得嗎?”
阿飛抬眼望著她,默默點了點頭。
少女便笑彎了眉眼,輕輕拉住了他的手腕,“那你會收下嗎?”
阿飛又點了點頭。
“那你會帶在身上,好好保管嗎?”
這次少年終于不再點頭了,他低聲道︰“……會。”
阿嬋便閉上眼楮,踮起腳來,握著他的手腕,用嘴唇輕輕踫了踫他的唇角。
她語帶笑意的柔聲道︰“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