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上的官軍人群在緩慢地移動著，人們的步履又慢又重，好像一群戴著腳鐐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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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軍士腰上掛著的皮水袋漏了，水正不斷地滲漏出來，將他的皮甲和褲腿打|濕了一片。待他發覺之時，取下水袋搖了一搖，臉上頓時露出了失望的神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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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放晴，西斜的太陽當空照|射，東邊如林的群山矗立在遠方，在陽光下分外清綠。拿著破水袋的軍士又轉頭看向西側，不遠的地方正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波光粼粼的水面分外誘人。軍士舔|了一下發干的嘴唇，忽然踉踉蹌蹌地向河岸奔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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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身後傳來的武將呵斥聲，“誰讓你擅自離隊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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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士不管那麼多，撲倒在河邊上，便伸手鞠水澆在臉上，然後人便趴在那里不起來了。他只想躺在這里，反正一路上掉隊的人也不止他一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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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官軍，正如那只漏水的水袋，一路上無時無刻不在舍棄兵力。掉隊者有生病的、也有腳扭傷的，以及身體弱無法堅持行軍的人，自然一些沮喪的士卒也混在其中裝病。夜晚是人數銳減最嚴重的時刻，很多人都會趁夜逃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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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朔之戰發生在八月十七日，官軍激戰了一整天。在夜幕降臨時，官軍放棄了會戰，大部渡過安樂水，開始了撤退之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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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日當晚，官軍便由于戰敗的隊伍混亂、後衛被包抄圍困等原因，損失了超過三成兵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軍隊，一晚上根本沒休息好，又經過了十八日一整天的行軍，疲勞已經接近人們忍受的極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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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昨天十八日旁晚，吳高被叛軍的前鋒追上後，沒敢輕易繼續退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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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昨晚，叛軍主力連夜行軍，逼近了官軍大營……吳高不認為官軍還有絲毫戰斗力和士氣，當時情況是將士疲憊不堪，彈藥箭矢消耗殆盡無法得到補充，人們還籠罩在戰敗的恐懼和擔憂之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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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高不得不下令，連夜拔營，逃離叛軍的攻擊範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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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昨天夜里，官軍在行軍的路上，損失的人數不計其數，最少不低于一萬人。到了今天官軍一整天也得不到休息，只能繼續趕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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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軍主力大軍，正位于官軍的西面進軍，幾乎一整天沒有停；兩軍隔著一條小河，在平坦地區較窄的地方，甚至用眼楮也能看到叛軍的人影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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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平行追擊的無賴戰術，完全是在比拼雙方將士的體力。吳高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官軍不能停下，必須在叛軍之前趕到桂林府！否則他們便沒有任何機會重新恢復戰力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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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陽朔縣到桂林府城，只有一百六七十里路，正常行軍四天就到。官軍已經離開陽朔縣兩天兩夜，但剩下的不足百里道路，卻仿佛比天邊還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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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下午，吳高已經損失超過總兵力的一半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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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大路上的人馬陸續停止了前進。軍中漸漸開始嘈雜起來，一些將士不明所以，以為今天要提前休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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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大旗下的江陰侯吳高，听到了一個騎士附耳悄悄說的話之後，便坐在馬背上久久地看著前方。許久之後，他終于開口對周圍的武將們說道︰“實在遺憾，該是咱們說道別的時候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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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帥……”眾將神情凝重地注視著吳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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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高道︰“本將調到廣西方數月，已目睹諸位弟兄為國盡職，並未愧對朝廷……”他抬頭看著那個寫著黑色“明”的大旗，“沙場總有勝負，咱們不得不面對失敗，也不得不面對絕境。本帥與諸位想盡辦法，但至今仍無法擺脫走投無路的處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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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于說出了剛才的消息︰“叛軍已進軍到咱們的北邊，從一處淺灘涉水橫渡之後，攔截了前面的官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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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也有不甘心的武將、急忙說道︰“咱們將人馬分散，繞過敵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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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高不置可否，沉默不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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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雙方人馬都相當疲憊，但叛軍的情況明顯比官軍好很多。叛軍不僅在勝仗之後信心十足，而且從幾天前的平樂府開始，叛軍便幾乎沒有整夜行軍的經歷，休息比官軍將士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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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現在叛軍也不可能追上官軍，並出現在了前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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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部將所言的分散繞行，吳高憑借自己的經驗，不必多想、直接便能看到結果︰失去軍紀和約束的亂軍將士，必定會擅自逗留歇息，一些人馬會失去建制很快潰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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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軍也根本不會分兵、去試圖繼續追擊分散的官軍；他們會徑直進逼桂林府，先控制了廣西布政使司的官府，然後才逐漸收集那些已毫無抵抗之力的烏合之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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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作為一支軍隊來說，吳高認識到，他們已經徹底完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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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過六十的吳高，之前一直在帶兵作戰，從來沒覺得自己老。而在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人生已經走到尾聲。而且他這戎馬一生的收尾，顯然不太光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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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吳高忍不住再次感嘆了一聲︰“真是遺憾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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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將也受到了氣氛的感染，無不傷感，甚至有的漢子眼楮變紅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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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除了遺憾還有悲哀，這世上沒有比戰敗更悲哀的事了。將士們流血流汗浴血奮戰，犧牲了無數性命、吃盡了苦頭，最後卻只得到恥辱和罪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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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結束，吳高連遺言也沒甚麼好說的。他靜坐了一會兒，便緩緩地把手伸到了佩刀刀柄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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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吳高斷然拔出了腰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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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帥！”一個武將喊了一聲，奮不顧身地撲上去，一下子把吳高撲倒下馬。眾將紛紛下馬，圍過去按住了吳高，一群人急忙勸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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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高掙扎了一會兒，瞪眼道︰“本帥必須死！十萬大軍吶……折損如此多人馬，我作為主帥萬死不能辭其咎！一會兒諸位便取老夫的人頭，找漢王投降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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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人說道︰“俺們不如一塊兒去，弟兄們都做叛軍，還追隨江陰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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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高听罷突然“嘿嘿”苦笑了一聲，又搖頭道︰“我已經老了，何必再受一次屈辱？本帥雖敗軍之將，也是大明開國勛貴，死有何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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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吳高話還沒說完，突然下頷被誰打了一掌，人便昏了過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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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將愕然轉頭看出手的武將。那漢子的眼楮發紅，正是剛才說要一起投降漢王的武夫。他回顧大伙兒的目光，臉上一陣難堪，嘴角抽搐了一下才小聲道︰“把江陰侯帶上，俺們投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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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兒紛紛附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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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那武夫爬上了馬背，對著人群大聲喊道︰“弟兄們，實在沒法子啦，降了！願意的人，便跟著中軍大旗走，不願意的也不勉強，自謀出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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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有一些京營將士，大多是騎兵。他們有馬、很可能可以跑掉，也不太願意投降，便陸續聚集到了一塊兒，準備離開大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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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有人喊了一聲︰“耿將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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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將這才注意到，江陰侯的女婿耿浩正調轉馬匹，往京營騎兵那邊去了。耿浩剛才一句話也沒說，大伙兒差點把他忘掉。他忽然被人叫住，臉色有點難看，接著便正色道︰“人各有志，叛賊始終是叛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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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話的武夫道︰“沒攔著耿將軍的意思，俺們是想讓耿將軍回去之後，給你丈人說幾句公道話。江陰侯在京師怕還有家眷！耿將軍便如實說出廣西戰陣上的景況，你也瞧見了，大伙兒不是不賣命、也不是不忠心，眼下是實在沒法子哩！打不贏便罷了，跑也跑不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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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浩點了點頭，抱拳道︰“在下一定將話帶到朝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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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浮在西邊，流光溢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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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面的官道大路上，一大群隊伍已亂糟糟的人馬，漸漸向這邊涌來了。他們還舉著旗幟，但很多人都衣甲不整，有的沒有頭盔，有的兩手空空沒有兵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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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王軍步陣前軍忽然吶喊了一聲，列陣的將士跨出馬步，將長槍端了起來，嚴陣以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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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朱高煦已拍馬走出了方陣，他回頭舉起手輕輕往下做了手勢，喊道︰“官軍投降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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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官軍人馬到了兩百來步距離時，便紛紛把兵器“叮叮 ”地丟在地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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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朱高煦才長長地、把胸口的那一口氣吐了出來。他頓時感覺渾身輕飄飄的，又是疲憊又是愜意。忽然喉嚨也感覺不到疼了，扁桃體發炎竟不知在甚麼時候已經痊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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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拍馬繼續往前走，王斌踢馬越過了他的馬頭，轉身沉聲道︰“那些人剛投降，王爺不得不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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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有數。”朱高煦低聲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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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斌便讓開道路，但緊緊跟在朱高煦的身邊，一副隨時準備擋|槍的模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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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騎馬來到了一百步外，便勒住了坐騎。他對前面的無數人大聲喊道︰“我就是你們曾經要對付的漢王，朱高煦！從現在起，咱們便不再是敵人了！爾等以後會明白，本王並不是那麼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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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漢王軍中忽然一陣哄堂大笑。北邊的人群里，歡呼聲也漸漸響起，荒郊野嶺的大路上熱鬧非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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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布政使司地盤上的戰火，終于熄滅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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