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珩想, 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誠。
然而秦 卻是嗤笑一聲,挑了挑眉︰“然後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語,原來是真不會說話, 這種說話水平,是該藏拙。
什麼然後?”秦珩呆愣愣的。
秦 緩緩搖頭,得, 真是一只呆頭鵝。可惜了那雙俊眼,半點神采也無, 方才夸他時的光華流轉,或許是他的錯覺。他不輕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腦袋,耐著性子︰“以後, 不要偷偷盯著我看——我不喜歡。”
他討厭被人窺伺的感覺, 也討厭別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臉認真, 連連點頭, 十分受教的模樣。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樣,秦 忽然生出一絲作弄的心思,他低下頭, 湊到老四耳邊,“回去對著鏡子看自個兒去。”
見四皇弟臉上的紅霞瞬間噴涌而出,從臉頰直到耳根, 不知是羞還是窘, 秦 哈哈一笑, 心里那點子不快也隨之消散。他不再理會秦珩, 轉身大步離去。
身後的腳步聲極為清晰, 秦 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後,但他猜不透緣由。眼看著就快到景昌宮了,他終于停下腳步,猛然轉身,劈頭問道︰“你還有什麼事?”
低頭疾行的秦珩似是沒反應過來,鼻尖差點撞上他的胸膛。
秦 後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無奈︰“你跟著我干什麼?”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膚白皙細膩如細瓷一般,臉上紅霞未散,分外明艷。他心中微微一動,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氣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聲音小而堅定︰“來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麼歉?”秦 莫名其妙。
秦珩的氣勢瞬間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來可以有養母,但是因為我,我的緣故……”
秦 甚是意外,他挑眉︰“這算什麼大事?值得你跟了這麼久來致歉?以後父皇母後會格外照顧咱們,咱們也算是因禍得福了……”他話鋒一轉,又道︰“再說,這事也怪不到你頭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個……”
在鳳儀宮,從頭到尾都沒有他們兩人置喙的余地。說老四克母,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思及此,秦 第一次對四皇弟生出一絲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宮,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貓爪子撓了一下,淺淺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親若還活著,她必然不會淪落到今天這般境地,頭上懸著一把利劍,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緒都藏起來,還要小心翼翼不著痕跡地來討好將來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 眼睜睜看著老四因為他的話,一點點紅了眼眶。他內心驚訝,老四怎麼就感動成這個樣子?
不過他素來警惕心強,無論是對誰,都抱有戒心。他壓下新涌上來的同情,對自己說,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郄惶無依。但說到底,老四掉淚,跟他關系不大。他能做的,頂多也只是寬慰對方兩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盡量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別難過了,也不用自責,我怎麼會怪你?我們本來就是一樣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點了點頭︰“嗯,三皇兄真好。”
這語氣真誠極了,秦 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聲︰“時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餓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淚,又放入袖袋中,心說,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飯?正苦于無法和三皇兄保持親近友好關系的她,對此頗為歡喜。但為著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顯得機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嗯,是有些餓了。”
那——”秦 對老四的答案很滿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趕緊回章華宮用膳吧!過了點兒,御膳房該……啊,不對,是為兄疏忽了。章華宮有小廚房是不是?”
隨著他的話語,秦珩一顆心幾次起伏,待听到最後,有些失落,有些難堪,只得老老實實︰“是,那,我先回宮了。”
去吧,去吧!”秦 揮揮手。
秦珩轉身,走出好遠後,才長長吐一口氣。真是,寡言少語的老實人好演,老實人想親近哥哥,與其保持友好關系,不大容易。
她細細思索過,她的三個皇兄,母族勢大的大皇兄重武輕文,性格暴戾,相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宮嫡子,當朝儲君,溫和寬厚,如無意外,是板上釘釘的皇帝。可惜,偏偏她夢里登基的卻是三皇兄秦 。
她大致了解過本朝歷史,順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數。也就是說,她的夢,極有可能會成真。
為了避免重復夢中的命運,她一定要與三皇兄交好,成為他最珍視的兄弟。——這樣,即使她將來沒能保住秘密順利出宮,也能有條後路。
殿下,您去景昌宮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皇帝走後,掬月服侍秦珩換衣。
秦珩沉默了一瞬,方道︰“沒什麼好說的。”她能說她根本就沒去景昌宮麼?她換好衣衫,從梧桐樹下取出了書,自己先翻看起來。
她以前從未看過演義話本,第一次接觸不一樣的太祖,雖然與夫子講的不同,可那跌宕起伏的故事還是看得她心潮澎湃,連夢里都是金戈鐵馬,亂世征戰。
次日去上書房,秦 竟然早在她之前就到了,一見到她,就問︰“我听說昨日父皇去了章華宮,沒為難你吧?”
秦珩搖頭,老老實實︰“沒有啊。”她瞥一眼看似松了口氣的秦 ,忽然福至心靈般︰“皇兄是在擔心我?”
這猜測似是讓她歡喜無比,連一向無神的眼楮里都裝滿了笑意,眉眼彎彎,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秦 卻斜她一眼,嗤笑一聲︰“誰擔心你?我書呢?”
……”秦珩耷拉了腦袋,默默從書袋里掏出太祖傳奇,“這里。”
四皇弟臉上的喜色瞬間消失不見,小臉白白的,眼瞼下垂,無辜委屈。秦 的心像是被一根刺輕輕扎了一下,隱隱有點不忍,怎麼跟他在欺負人一樣?他輕輕拍拍四皇弟的腦袋︰“別瞎想,跟個小姑娘一樣!”
秦珩臉色又是一變,似羞惱似生氣,她動了動唇,到底還是沒有反駁。
唇角微微勾起,秦 拎著書,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雖然同在上書房讀書,可他先前對弟弟無甚了解,只知道是個老實人。然而最近這段時日,這個老實人向他示好,跟他走近之後,他漸漸發現,四皇弟其實還挺有意思的。四弟願意親近他,那就讓他親近吧。反正母妃過世以後,他身邊也沒了親近的人。而且老四此人,雖說膽小了一些,懦弱了一些,但沒有壞心眼兒。在宮里頭,他們這倆沒娘的人,也可以做個伴兒。
十來歲的少年人,日日相處,一方刻意交好,另一方也不排斥,不知不覺看起來親近了許多。秦珩對這樣的發展很滿意。
然而這並不代表她可以高枕無憂了,她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 身上,現在的秦 和她一樣,都是無權無勢又無寵的皇子。誠然在她夢里,她身世的秘密在新帝登基以後才暴露,可誰知道她頭上那把劍會不會提前掉落。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賭。所以,在與秦 交好的同時,她不忘思索其他方法︰悄悄攢錢、與人無爭。她想,除了三皇兄,還有幾個人的作用,她不能忽視。——父皇、太子二哥和寇太後。
能決定她生死的是父皇,然而能影響父皇想法的,只有太子二哥和寇太後。太子二哥待人一向和善,而寇太後似乎也挺喜歡老實孝順的孫子。
八月二十八日是寇太後的生辰,秦珩思前想後,終于想到了送什麼賀禮,才能既符合她平日的形象,又能教皇祖母眼前一亮。
去年送字,今年就送畫吧!至于畫的內容,寇太後禮佛,那便畫個觀音祝壽圖吧。
書畫是皇子必學的課程。對秦珩來說,倒也不算太難。——比起去年的千壽圖,要容易許多。
秦珩從八月初開始著手準備,至八月中旬已然畫好,只等裝裱了。這日午後,她獨自去景昌宮找秦 ,想商量著一起出宮。
她從章華宮行來,一路靜悄悄的,只是途經谷陽宮時,听到谷陽宮里傳來塤聲,悠揚動听,她心中詫異,不覺走近,駐足傾听。
據她所知,如今谷陽宮並無人居住,平時只有宮人內監灑掃,不知這塤聲是何人所奏,蒼涼哀婉,勾得她的心一顫一顫,鼻子發酸。她听了一會兒,輕輕搖頭,抬腳離去。
她剛行得數步,身後就有人揚聲呼喚︰“誒,小子,等一等!”
秦珩低頭,繼續前行。她並不覺得這是在喚自己,她長這麼大,從沒有人叫過她小子。
但是她身後的喚聲卻沒有停下︰“說你呢,沒听到嗎?”
秦珩這才轉過身,看向站在谷陽宮門口的人。
那人二十多歲,容貌俊彥,氣質卓然。他一身雨過天青色的長衫,微仰著頭,把玩著手里的塤。
秦珩心知他是方才吹塤的人。二十來歲、氣質超群、擅長音律、出現在谷陽宮,還敢喚她小子……她心中一動,對這人的身份,隱隱有了猜測。她指一指自己︰“你——是說我嗎?”
不是你是誰?這附近還有別人嗎?”那人神色有幾分不耐,沖秦珩招了招手,“你過來。”見秦珩遲疑著沒動,他皺了眉,“怎麼?我喚不動你?”
秦珩不說話,心里更篤定了幾分。她“哦”了一聲,緩步上前。
我吹的——很難听?”
秦珩搖頭︰“不難听,就是我听著心里難受。”
難受有什麼不對嗎?”那人冷哼一聲,“我叫你停下,你沒听到?”
我听到了,可我不知道是叫我。”秦珩老實答道,“從來沒人叫過我小子。”
悲傷、憤懣、失望、無助……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秦珩腦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願意去做,為何還要給她承諾?還真是她的好姨母,臨終前再騙她一次!
珩兒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擁著麗妃,聲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點點浮上了心頭。
他初登基時,為平衡朝堂,也為充實後宮,往宮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屬意甦尚書家嫡出的三小姐甦雲清,可惜伊人已同賈家定下婚約。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甦家庶出的二小姐甦雲蕊入宮。
珍妃亡故後,雲清那短命未婚夫沒了性命,仍待字閨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宮。兜兜轉轉,終究還是來到了他身邊。
可惜,她早早故去,連一男半女都沒留下,只有一個養子。
想起麗妃的養子,皇帝掃了一眼面色蒼白、雙目無神的秦珩,看其難過至斯,對這個並不出挑的兒子生出一絲同病相憐之感。他輕聲道︰“你過來,跟你母妃道個別!”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蹌蹌。剛行得兩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
一道強光劃過天際,緊接著雷聲大作,暴雨如注。
年輕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聲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許朕該叫你一聲皇妹?”
她被迫抬頭,直面他英俊威嚴的面容,眉如利劍,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澱著無限的冰冷。
他修長的手指在她臉頰上摩挲,秦珩只覺得血液凝固,遍體生寒,眼前的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她努力睜大眼楮,卻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淺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轉,看見掬月姑姑的關切的臉,有些許恍惚︰“姑姑……”
殿下,您總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語帶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當好好愛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夢還讓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麼?她竟然夢到那樣的場景。只是,三哥怎麼會當皇帝?還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熾熱的手掌,懾人的氣勢,她瀕臨死亡的恐懼,她還能清楚得感覺到,真實得可怕。她無法說服自己,那僅僅是一個荒謬的夢。
她攥緊了拳頭,告訴自己,一定不能讓夢境成為現實。
……娘娘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語終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臉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語含譏誚︰“姑姑又何必說這樣的話?”
她因何陷入這般困境,她們兩人都心知肚明。
麗妃去世時,她就在旁邊,對當時的場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當小孩子哄嗎?
但很快,秦珩就收斂了諷意,只作沒看見掬月臉上的尷尬,生硬地轉移話題︰“我,暈倒了嗎?”
她對自己說,沒必要跟掬月置氣。作為極少數的知情者,這些年掬月已經幫了她很多。
雖說掬月是麗妃帶進宮的,但近兩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遲疑,有些懷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覺。她後怕而又慶幸,“還好當時黃太醫就在殿外,若是別的太醫給殿下診脈,那可就糟了。”
黃太醫是麗妃的人,當年甦雲清以女充男能瞞過去,少不了黃太醫的功勞。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黃太醫診治。
秦珩听後,輕輕嗯了一聲,莫名有些遺憾。若是她暈倒之際,旁人給她診脈,斷出她是女兒身,不知父皇會作何反應?
得知被深愛並信賴的人欺騙,父皇會惱羞成怒,除掉污點吧?
皇上說殿下純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話語被殿外轟隆隆的雷聲淹沒。
秦珩憶起夢境,恐懼襲來,她瞳孔驟然收縮︰“父皇呢?”
娘娘停靈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說是再陪她幾天。”掬月嘆一口氣,“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發了好大的火。咱們宮里有個小太監因為對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張,只說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純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純孝的樣子來。
掬月微愣,繼而勉強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會兒。奴婢給殿下端些吃的,墊墊肚子,待會兒也能有力氣。”
守靈是力氣活兒,殿下身子又弱,須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點了點頭︰“有勞姑姑了。”
掬月悄悄離去。
秦珩脫下寢衣換了衣衫,踩著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寢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黃銅鏡,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剛一靠近,鏡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顧盼神飛,跟她那容顏端麗的生母頗為相似。
但願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壽。
殿外雷聲隆隆,大雨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個噩夢,她深深嘆一口氣︰活著,必須得活著。
殿下身體可還撐得住?”掬月一面收拾殘羹,一面問道。
姑姑放心吧,撐得住。”秦珩頓了一頓,又道,“撐不住也得去啊。”宮里那麼多雙眼楮看著,她不能有絲毫差錯。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撐著傘,穿過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靈的正殿。
麗妃娘娘去世,章華宮哭聲一片,有宮女小聲啜泣,也有內監尖利的哭號。——之前有太監因為不敬,而被杖責。余下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著心里難受,還未進入正殿,淚水就盈滿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聲所感染,還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預知的未來。
淚眼朦朧中,她看見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黃,腳步輕移,向麗妃棺槨而去。
秦珩跪在麗妃棺前,也不說話,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淚順著腮邊往下掉。
皇帝掃了這個兒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暈過去,如今不顧身體又趕過來,不由替愛妃感到慰藉,他彎腰,輕輕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卻一句話也沒說。
秦珩抬起頭,輕拭面上的淚痕,猶自抽噎︰“父皇……”
十歲的小少年,一臉悲痛,眼中卻盡是對他這個父親的孺慕之意。皇帝嘆一口氣,半晌只說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實實守在麗妃靈前,等到麗妃下葬,她神情懨懨,已然瘦了一圈。去給寇太後請安時,寇太後都嘆道︰“這孩子,心眼實,也孝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