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一個偏僻貧窮的山村, 誕于母體懷胎十六個月之後。自降臨人世的那一刻起,便被所有人畏懼著稱為“鬼之子”。
他的臉上長滿了可怕的肉瘤,它們密密麻麻地挨擠在一起,扭曲了他的五官輪廓。只余下一雙明澈的眼懵懂地窺探著這充滿惡意的世界,毫無防備地接觸到人心最丑惡的一面。
在最天真的年紀, 他听著“鬼之子”的稱呼長大。被生母厭惡, 被生父拋棄, 被村人避而遠之,他沒有朋友, 沒有依靠, 更沒有人告訴他,他究竟是做錯了什麼才要遭遇這些?
他明白,為何他們畏懼他卻不將他殺死——是因為懼怕所謂的“惡鬼”的報復。
可是“惡鬼”是什麼?
有孩子譏笑著告訴他, “惡鬼”是他的生父, 是魔鬼!而他,是魔鬼的孩子!
嘲笑聲和著石頭飛來, 砸在他的肉瘤上, 淌下粘稠的鮮血。
“等到我們有了足夠的糧食聘請法師,一定會將你燒死!”
他的耳邊回蕩著同齡人最不掩惡意的詛咒, 丑陋的臉上盡是茫然。
惡鬼是他的生父嗎?那麼……惡鬼會不會像旁人那般厭惡他?
惡鬼,會是他的依靠嗎?
他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他只能窩在冰冷潮濕的岩縫中, 渾身髒污不堪。于寒風中伸出帶血的手, 用黑漆漆的指甲撕扯著兔子發臭的尸體, 狼吞虎咽地將食物塞進嘴里。
偶有大雨傾盆,他t u ku 到他的生母牽著另一個孩子的手進了低矮破舊的屋子,他的生父就算冷得瑟瑟發抖,也還是溫柔地將那孩子摟進懷里,用體溫為他祛除寒氣。
那個孩子……真是讓他心生嫉妒……
可他一旦靠近,奢望這些不該被他擁有的東西,就會遭到他們的驅逐。
為何親生父母,待他似仇人?是因為……臉上的肉瘤嗎?
他木然地看著這一切,用力地抱緊自己的膝蓋,縮進了岩縫中。
冰冷的雨水滲透進來,打在他糾結地爬滿虱子的發上,打在他凹凸不平的肉瘤上,也打在他的心底,徹底沖刷掉所有“奢侈”的念想。
恍惚間,他有些口渴。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舔舐著雨水,卻發現……雨水似乎是咸澀的味道。
在這一年冬季降臨之前,他裹著單薄的破布,離開了這片名叫“茨木”的地方。
而自他去後,連綿大雪裹挾著暴雨落入這片村莊,上天好似悲鳴,用冰冷洗滌了村落,帶走了不少挨不過去的生命。
人們都說,那是“鬼之子”對他們的報復,他就是個禍根,應該被燒死!
但那時,他已遠離了村落,前往更為遙遠的國度。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只是順著心意前行,一路跋山涉水而過,危險重重。
無數生死交錯的歷練,讓他漸漸發現了自己不同于常人的地方——
他的力氣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眼楮能看見更為遙遠且微小的事物,耳朵能听聞沙土底下螞蟻的私語,甚至能隨風分辨出味道的來源,從而進行殘酷的狩獵。
而隨著他能力的增強,他臉上的肉瘤漸漸消失,凝成了堅硬的一層殼狀物,覆蓋在他的額角上。
當他的手抹上mi n p 的時候,他驚訝于那光滑的觸感,震驚于面相的轉變……他似乎……發現自己成了一個人類?!
人類……
他想起了那個偏僻遙遠的村落,想起了生父生母和那個孩子……
人類啊!
那麼,是不是他成了一個人類,就能渴望那些希冀的東西呢?
他躍躍欲試起來,甚至迫不及待地進入了人類的城池,想要真切地感受到“被需要”的真實。
他的面容有所改變,人們已不再畏懼他。他興奮極了,每日都在大湖邊自照,對容貌幾乎有了病態的執著。
直到某天,一名喪子的理發老人發現了他。
他佝僂著脊背,一雙渾濁的老眼仔細盯著茨木,冷不丁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茨木。”他揚起最燦爛的微笑,“茨木……童子。”
“你的父母呢?”
“我沒有父母。”
之後,他順利地被這個人類“需要”了,他成為了這位老人的“兒子”,成了理發的學徒。
他抱著工具奔走在藝伎和武士之間,他成為了人類的一員,他每天“被需要”著,他有了食物和衣服,他被接受了,他即將得到他想要的……
只可惜,隨著年歲的增長,當他臉上的肉瘤愈發消退後,他不同于人類的一面到底還是暴露在了他們的面前。
血色的長角,暗金色的瞳孔,漸漸發白的發絲,化作紫黑色的胳膊……
他無措地看著自身的變化,緊接著他發現,那名“需要”他的老人凶狠地將他攆了出去,全然不記得他病危時分,是他冒著重重危險區山上為他采摘草藥。
曾經欣賞他的武士對他橫刀直指,全然不記得在浪人惡斗之際,他曾為他擋了一刀。
藝伎們請求路過此處的陰陽師將他消滅,全然不記得他為挨打的她們送過的關懷……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要被如此苛待?
人類將憤怒厭惡的目光t u zh 在他身上,當熊熊烈火燃起在他身側,他們高聲歡呼起來,仿佛有了最偉大的功績……那癲狂的笑意和針對,讓他覺得心底堅持的東西,似乎裂開了不可彌補的傷疤!
突然,紫黑色的火焰以他為中心轟然炸開,湮滅城池十里之地,所過之處,全為廢墟!
他自廢墟中心揚起了低垂的頭顱,緩緩起身看著自己的雙手,良久無言。
慢慢地,他朝著就近的湖泊走去,踩著一地焦黑干枯的尸體,碾過被鮮血烤成紅褐色的土壤。
他來到湖邊,看著水中的倒影——卻陡然發現,那模樣……已成鬼相!
尖銳的血色犄角,長及腳踝的蓬松白發,纏繞著小腿蜿蜒而上的恐怖紋路,以及紫黑色的一雙鋒利鬼爪!
不是人類嗎?
哦,這很不錯。
不用成為那種弱小虛偽的雜碎,這種感覺真是好極了!
他是茨木童子,從此,只為自己需要的茨木童子!他何必去追求偽善虛幻的溫暖,何不尋求更為強悍熾熱的力量?!
當鬼火炸開身側所有惡意之後,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快。這就是掌握力量的感覺啊!充實的、真切的,不是鏡中花水中月,而是他真正握在掌心中的存在!
是他的所有物,是他的一切!不會背叛他,不會離開他,永遠都不會!
新生的妖怪伸出手絞碎了平靜的湖面,看著水中支離破碎的自己,像是對前塵往事的永訣。
再見了,懦弱無用的鬼之子!
從此,只有強大的茨木童子!
他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這塊地方,前往深山老林,去追逐極致的力量。
萬物生靈都在輪回中煎熬,一如他茨木童子,也被束縛著,也在掙扎著!唯有力量,唯有擁有了足夠強大的力量,才能掙脫這個束縛,活得肆意瀟灑!
他愛上了生死決斗的感覺,那與死亡擦肩而過的驚險,徹底點亮了他無趣漫長的生命。
他追求強大的力量,卻又渴望被強大的力量打敗。他漸漸走上了妖界的巔峰,卻活得越來越寂寞無聊。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遇到了在林間豪飲的酒吞,對方的瀟灑與強大深深吸引了他的視線。
他開始瘋狂地追逐酒吞的背影,期間遇見了同為強者的星熊童子,三只大妖一踫頭,便成為了各自引戰的導火索。
白熊、鬼爪、酒葫……混戰三天,將山脈夷為平地。可也在這場酣暢淋灕的戰斗之後,三只大妖開始結伴同行,前往丹波之地,營建自己的勢力。
時日匆匆,百年恍惚而過。而時間,也著實改變了眾人良多。
茨木親眼看著摯友墜入愛河,無法自拔,不可控制。他怨憤非常,對人類的惡意到達了極點,尤其在紅葉拒絕了酒吞之後……
人類啊,偽善而又貪婪,總是傷害著所有的無辜,來達到內心扭曲的快感!
他的摯友能看上一個人類,那是她莫大的福氣。但不可饒恕的是,她深深傷害了摯友的真心,就像曾經那群踐踏他尊嚴的雜碎一樣。
但他的原則,讓他做不到對一個嬌弱的女人出手。
他憤怒地置之不理,企圖打醒自己的摯友。可哪知道酒吞這廝著了魔,竟是扮作人類日日混在紅葉身側,為她保駕護航,為她遮風擋雨……
可紅葉愛上了安倍晴明,他的摯友付出了那麼多,卻是被拋棄的那個……他恨不得立刻找紅葉和安倍算賬!
但酒吞卻落寞地攔住了他︰“你不懂……”
“嘛,茨木,你有想要保護的人嗎?”
他搖頭,他為何要去保護別人?
“所以,你不懂……”酒吞自嘲,“如果有一天你有了想要保護的人……你才能明白,什麼是執著,什麼是心魔。”
茨木對此嗤之以鼻。
但他還是陪著酒吞“胡鬧”起來,自紅葉墮落成惡鬼後,他們先後找了黑白晴明算賬,最後還把賬算到了八岐大蛇的頭上。
他原以為摯友的情感會隨著時間的流失而淡化,卻不想,酒吞的執念深切至此,無論紅葉變成什麼模樣,他始終不離不棄。
最後,酒吞奇跡般地取得了勝利,竟是將紅葉迎回了大江山。
那段日子的酒吞意氣風發,似乎……從未如此真切活過的模樣。
茨木不解,也不想了解。他依舊過著吃飯睡覺打架的日子,與紅葉互懟,與酒吞切磋……直至某一日,他隨意地靠在一棵粗厚的巨木旁,陷入了黑甜的夢境。
待他眼楮一開一閉,卻發現映入眼簾的不是花草樹木,而是一處逼仄的空間和一個女人窈窕的背影。
他威脅了她,嚇唬了她,瞧著她故作鎮定的模樣,頓覺這個人類可以掌控,不足為懼。
只是,她……有些特別。
他發現她“認識”酒吞,發現她能帶來可口的食物,發現這個世界平靜而神奇,發現這個女人意外得……實誠且真摯。
她與他遇到過的人類不一樣,她很生動,也很熱愛幼崽。偶爾,他見到她對幼崽溫和柔軟的笑意,總會思及自己的幼年……狼狽而稚嫩的模樣。
如果,那時候能夠遇到的是她……不,他為何會有這種可笑的念頭?
大妖不以為意。
但他“不以為意”的命運卻對他開了個極大的玩笑——越是接近溫暖,便越是想佔有溫暖。
而“佔有欲”的升起,往往意味著男女感情的失控。
茨木從未想過,他會栽在一個人類女人手里,還栽得如此心甘情願,萬死不悔。
他被需要著,是她的依靠,是她的港灣。
而他逐漸明白了一個真理——當心底有了一個想要保護的人後,他才是真正無敵且強大的存在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