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麼原因火車一直到晚上11點才發車,一路走走停停,抵達七台河時已是第二天凌晨。站外漆黑一片,想著安全第一,王嬌背著行囊來到候車室,那里人不多,都是等待清晨發車的旅客,環境還算湊合,王嬌挑了一處干淨無人的角落,把鋪蓋卷放在長椅上,自己則依著鋪蓋卷閉目休息。
其實也沒有真睡著,心里時刻提防著周圍。
不知過了多久,候車室窗玻璃上漸漸染了一層晨曦的金光,王嬌睜開眼楮,正看到一列火車進站。是從松源開過來的。
一些旅客提著行李或扛著大包陸陸續續地出站,王嬌用手搓搓臉,正要背起鋪蓋卷出站,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沉悶地“咚”。她嚇得趕緊回頭去看,一位裹著灰格頭巾的婦女已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七台河是小站,來往旅客並不多,周圍也沒有工作人員,王嬌猶豫了一瞬覺得還是救人要緊。
“你沒事吧?”等扶起那名婦女王嬌才發現其實那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姑娘。
姑娘臉色蒼白,緩了緩才說︰“水……水……”
王嬌趕緊拿過自己的軍用綠水壺喂她喝了幾口水,“你餓嗎?我有吃的。”把水壺放到一旁,王嬌拿出從兜里拿出幾塊昨天晚上沒吃的餅干放到姑娘嘴邊。估計是暈過頭了,姑娘瞅著餅干一臉懵懂,王嬌笑笑說,“吃吧,是餅干,小麥做的。”
幾塊餅干下肚,姑娘似乎有了些力氣,王嬌扶著她在長椅上坐好。“謝謝你。”她對王嬌說。
王嬌擺擺手,左右看看,問︰“就你一個人嗎?用不用去醫院?”
姑娘搖搖頭,難以啟齒地沉默了一瞬才說︰“不礙的,俺家就住在七台河附近的四松村,一會兒有人來接俺。”
“你是本地人?”王嬌眼楮一亮,見姑娘點頭就忙問,“那從你們村到紅星農場還遠嗎?”
“紅星?”
“是啊。”
“你去哪兒干啥?”
王嬌笑笑沒說話,畢竟是萍水相逢自己得留個心眼兒。姑娘看看她,又看看那堆行李卻明白了,“你是知青,要去農場報道對不對?”
呵呵,王嬌還是不說話。
姑娘一把拉過她的手,實心實意地說︰“紅星農場跟俺們村就隔了十里路,一會兒背上鋪蓋跟俺走!”
原來姑娘名叫“沈春妮”,比王嬌大兩歲,已經結婚了,與在電線廠做工人的丈夫一同住在吉林。“這次是回娘家。”緩過精神,春妮打開話匣子,她身上也背了不少東西,什麼高粱酒,江米條,山楂點心啥的。與王嬌熟了,她才悄悄告訴她,剛才暈倒大概和自己懷孕有關系,如今四個月,穿薄衣服已經顯形,想著肚子再大回家就不方便,而且到了一月份村里沒暖氣,屋子里會更冷,就趕著這兩天出了門。“而且我二弟要訂婚了,明年開春結,你說這麼大的事,我這個做大姐的說啥也得趕回去幫忙看看對不。”談起家人,春妮臉上喜滋滋的。
過了一會兒,接站的人到了,正是那位要訂婚的弟弟沈二柱。小伙子比王嬌大一歲,個子不高,但長得很結實,圓圓臉,一笑憨憨的,听姐姐說了剛才的事,沈二柱一把“搶”過王嬌鋪蓋卷背在身上,“走!妹子,先回俺家吃頓飯,下午我送你去農場。”
春妮家是貧農,父親曾當過兵,轉業回村後一直在村委會工作,前年經大家推舉當上了村支書,是村子里頗具分量的人物,春妮和二柱都在鎮上讀過幾年書,自然比一般沒出過村的人見過市面,說話敞亮。
由于父親是村支書,沈二柱和兵團知青混的很熟,听他家講,紅星農場三分之二的知青來自北京,王嬌是這里來的第一個上海人,其余還有來自天津,武漢,哈爾濱的知青。
“他們人都不錯,五十來個人,男多女少,女孩兒到那里吃香。”三人坐進拉磚頭的小卡車里,沈二柱手握方向盤樂呵呵地介紹。
“二柱子,你訂婚的事咋樣了?到底哪天?爹都請了誰來?”作為姐姐,春妮自然最關心這個。
提起定親,沈二柱嘿嘿嘿地傻笑,剛才王嬌听春妮說了,自己弟弟娶的是鄰村最漂亮的姑娘,比二柱大兩歲,叔叔也是個村干部,貧農,與沈家門當戶對。“還能咋樣,就那樣唄。”二柱看姐姐一眼,憨笑道,“但是爹說了,一個定親就不請那麼多人了,把村里幾位干部,老叔叔都請來,還有兵團的指導員,齊連長,還有容川他們幾個老往咱村跑的知青,湊個三桌熱鬧熱鬧,反正也快新年,大家坐在一起正好喝點酒。”
“男人就知道喝酒,到時候洗菜做飯刷碗刷鍋又得俺媽跟三妹妹忙活。”春妮不滿,對王嬌小聲嘀咕。
卡車很快出了七台河市區進入郊區,兩旁都是成片的白樺林,道路凹凸不平,春妮說如果下雨天這里全是泥,人走在上面根本邁不動腿。現在天冷還好,泥巴都凍住了,但如果是駕驢車來就麻煩些,驢子笨,走在上面容易打滑。春妮第一次回娘家就是在這會兒,十二月天寒地凍,二柱子駕一輛驢車來接她,走到鄰村一處斜坡,驢子前蹄忽然一滑,姐倆連人帶車全翻進旁邊的水溝里。
“還好是冬天,溝里的水都凍住了,不然俺跟二柱子非得淹死不可。”提及往事,春妮仍心有余悸。
車在泥土地上晃蕩了一個多小時,窗邊的景色也從樹林變成的農田和農家小院,四松村終于到了。村路兩旁都是典型的東北農家小院。屋頂,窗台,院子里,還有籬笆牆都是積雪,煙囪里飄出縷縷白煙,男人穿著厚棉襖,外面套一件動物皮毛做成的坎肩,頭上頂著厚厚棉帽,手里提一把干活用的斧頭,走起路來威風凜凜,王嬌看著他們,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
東北人熱情,何況又是一個村。卡車從進了村子,就一路有人跟他們打招呼。
“哎呦媽,大妮子回來啦。”
“是,二嬸,回來看看俺爹俺媽。”
“這次帶回不少好東西吧。”
“帶回好多那,二嬸,一會兒砍完劈柴,您帶著三嬸和小嘎一起來俺家吃。別客氣,想吃多少都有。”
沈家院子門口,春妮娘早就等在那里,等車停好,弟弟妹妹們一擁而上,歡呼雀躍︰“大姐回來啦!”除了即將成年的二柱,春妮還有兩個妹妹,一個15歲一個11歲,還有一個2歲的小弟,正躺在春妮娘懷里。
下車後,沈二柱和兩位妹妹負責把行李搬進屋里,春妮拉過王嬌,對她娘說︰“娘,她叫王嬌,今天早上在火車站虧了她救了我……”一听是女兒的救命恩人,春妮娘感激不盡,趕緊招呼王嬌進屋。“姑娘快進屋暖和暖和,火炕早就給你們燒好了。”
火炕燒的倍燙,王嬌坐在上面不一會兒熱出了汗。棉襖脫下來,只穿毛衣也不覺得冷。
“來,姑娘,趕緊喝碗粥暖和暖和身子。”知道王嬌她們還沒吃飯,春妮熱了兩碗菜粥,兩根玉米和兩個雞蛋。王嬌知道雞蛋金貴,現在冬天,產量又少,就對春妮說自己不餓,把雞蛋給令她。
“懷孕了,多吃點雞蛋好。”
說實話,其實春妮媽不想給王嬌雞蛋吃,但只給閨女一人又覺得不合適,看見王嬌把雞蛋給了春妮,她暗暗松口氣,最近天冷,雪下得大,積雪把一個雞窩壓漏了,死了兩只母雞不說,里面剛下的四個蛋也砸破了,為這事,春妮爸數落了她兩天,說連個雞蛋都護不住,春妮懷孕了,過幾天就要來,吃啥?
王嬌懂事,讓春妮媽越看越順眼,摸摸她的頭,然後對自己家那幾個姑娘夸贊道:“你們看看,人家南方小姑娘長得就是俊,細皮嫩肉的,在家從不干活吧?”
春妮知道王嬌家情況,趕緊攔住她娘,說︰“娘,俺爹呢?”
“去村里開會了唄。”
“啥時候回來?”
“那就不知道了,最近村里那幾個老地主都病了,沒人出去干活,你爹跟幾個干部過去看了看,總覺得他們像裝的,這不,正尋思召集村民開個批/斗/會啥的,這幫人那,兩天不教育就上房揭瓦,你爹是村書記,這幫人真要想鬧點壞,第一個倒霉的就是他。”
“爹就是心善,總想著他們歲數大了,不好意思批評,卻忘了老奸巨猾那句話。”春妮11歲的妹妹振振有詞地說道。
春妮媽拍她腦袋一下,“去,上那兒屋哄你弟弟玩去。”
“我才不去呢。”妹妹白了母親一眼,然後坐在姐姐身邊,眼楮卻看著王嬌和她褂子里的黑毛衣。
“媽,二柱定親的事咋樣了?哪天去女方家?”喝一口粥,春妮又問。
“托人看了,說後天是個吉利日子。”
“孫家這姑娘到底咋樣?我還是小時候見過一回,感覺挺瘦的,不像是個干活的人。”春妮有些嫌棄地說。
在農村,女人身體好比長得好更受歡迎。
春妮媽把圍裙上粘的一根雞毛扔掉,笑道︰“那是從前,小丫頭還沒長開呢,你也知道,那孩子命苦,剛出生就沒了媽,後來他爸娶了一個不干活的女的,虧了死得早,又續了一個賢惠的妻,不然這丫頭後半輩子可就完了。”
听春妮媽的意思,孫姑娘的父親後來娶了自己原先媳婦的妹妹,也就是孫姑娘的小姨,這日子里才開始有人疼。雖然先天不足,但這幾年長結實了不少,她人長得本就漂亮,如今出落得更加水靈,臨近的幾個村不少男青年都屬意她。
“長得漂亮有啥用?還不是一個沒文化的!”春妮的小妹妹嘴巴一撇,似乎對即將來到家里的嫂子很不滿意。拽拽春妮的袖子,憤憤不平地說︰“姐,你不知道,其實咱爹一開始根本不同意這門婚事,孫家雖是貧農,可那女的沒上過一天學,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你想想啊,咱爹好歹是干部,是村支書,咋能娶個文盲做兒媳,但咱哥也不知吃了啥迷魂藥,就執意要她,丟人!”
好厲害的小丫頭!雖然這事和自己沒關系,但王嬌已經開始為那個還沒過門的孫家姑娘感到擔憂了。
“嬸子!”忽然,院外有人喊了一嗓子,聲音洪亮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爽朗。
“來了!”春妮娘招呼著跑出去。
“哎呀!是容川哥!”小妹妹眼楮一亮,歡快地跳下床,連帽子都沒戴就跟著跑出了屋。
“誰啊?”王嬌伸長脖子往窗外看。見一位穿著軍大衣戴厚帽子的高個青年站在院子里與春妮媽說著什麼。
春妮笑道︰“那是容川,李容川,在農場勞動的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