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蝶和甦梅說學校寒假有活動安排,這陣子需得住在外面。
她把行禮收拾妥當,提著藤箱出門,在樓下遇著了林萊玉。
恰是在等她,林萊玉揚揚手里白紙黑字的合同,清晨的光色里,她紅唇里呵出奶白的冷霧,笑道︰“這次咱兩可要一起去並洲。”
原來是林萊玉通過李盛的名片聯系上人,憑她的姿色和條件,順利地和寧蝶簽了同一部戲。
寧蝶沖她柔柔地一笑,自是欣喜。
兩人搭上的是西南去並洲最早的一班火車,候車廳里人數少得可憐,售票的服務員打著呵欠,柔著眼給她們車票。
等登上車,全然是另一番情景,放眼一望,滿滿當當地的人,站著坐著,全無秩序,皆衣裳質樸,仿佛帶著洗不淨的泥漿味,更有人胳膊上挽的籃子里裝上體型小的家禽,咯咯地叫喚。
寧蝶尋好自己的位置,把藤箱放入懸在上方的置物架上,又接過林萊玉的箱子一並放上去。
兩人坐定後,林萊玉用手在拍橘色大衣外套上的灰塵,都是剛上車一路走來蹭到的灰,她不解道︰“怎麼這車上這麼多……”
她話沒說完寧蝶也懂了,遞給她一塊手帕淨手道︰“並洲是一個小村莊,據說那里多山,不似西南和西北平原廣。”
所以百姓生活,多是拮據。
來西南和西北工作的並州人,也是多數從事底層的苦力活。
林萊玉啊了一聲,苦臉道︰“那咱兩過去那邊,日子該多可憐。”
寧蝶接回自個的手帕,“你來前就沒打听並州是什麼地方?”
林萊玉搖頭,她只是跟著寧蝶走。
“放心,我在,你吃不了苦。”寧蝶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
兩人昏睡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方到並州。
下了火車,迎接她們視線的即是蔥蔥郁郁的大山,和望不著邊際的藍天。
而這里的氣候,竟然是四季如春。
兩個人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入山口,山腳下的村戶呈魚鱗依次往遠處排開,這里生活閉塞,極少見到外來人,看到寧蝶和林萊玉穿著打扮像是城里的來客,一位老婦人用地方口音上前問她們是不是要上山。
寧蝶見信上說的,劇組已經比她們早一個星期來並州,估計那些人是在山上,不然老婦人不會開口這樣問,
自然上山如果沒有本地人帶著,定然是有迷路的危險。
老婦人又說要上去姑娘家可走不動,于是喊兩位健壯的漢子,打算用轎子把人抬上去。
價錢雙方談妥了,這時有個清脆的女聲從後面喊道︰“等一下,我出兩倍的錢,這轎子給我。”
寧蝶和林萊玉回頭,來人是位年紀和她們歲數相等的年輕女子,因這里都是黃土地,女子腳上的尖頭皮鞋髒得不成形,披肩的直發上蝴蝶發夾歪斜,隨她動作晃著隨時可能落下來,塑身的長袖旗袍被汗漬污得瞧不出原色。
但女子的美貌不因這些而黯淡,她的眼楮是黑白分明的丹鳳眼,雙眼皮深深,唇是男人喜歡的殷桃唇,飽滿紅潤,當她面色一白,整張臉都跟著明媚。
林萊玉好笑道︰“這轎子我們談好了,你多出一倍的錢又如何,凡事要有個先來後到吧。”
女子先是把寧蝶和林萊玉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瞧不出一樣金貴的行頭,她走得渾身無力,也不想多費口舌,放下手中的大藤箱,捂住胸口開始大口喘氣,“姐姐,我這人身體自小就弱,走不得遠路……更……更不能激動……”
說著瘦弱的身子搖搖欲墜,好似隨時要倒下。
寧蝶把林萊玉的袖子拉了拉,“算了,看她那樣子,恐怕真是走不了多遠。”
林萊玉只好跟老婦人講,還有沒有多余的挑夫。
老婦人再去找一趟,最終只能再找來兩位,這白天村里年輕的男人都下地干活了,還想要人,得等到晚上約定,第二天上山。
怎好讓劇組再多等一晚,寧蝶便道,“我跟著挑夫後面走吧。”
林萊玉自是不答應,寧蝶笑道︰“我比你年長,按理說是你姐姐,你就听我一回。”
來回推搡無果,從山外走到村口林萊玉已是累極,她有心承讓,但身體不容允許,加上寧蝶態度堅定,她無奈從了寧蝶的意思。
轎子是村里人做的簡易轎子,一個竹藤椅子下面牢牢固定著兩根木柱,人坐上去,由一前一後兩個男人抬著。
那女子坐上去後,先是繼續捂著胸口一陣哼哼唧唧,等上山的路漸漸縮短,那女子病好似全無,一路欣賞美景,一路悠哉。
寧蝶走得雙腿跟灌鉛一般的重,這上山比走平路累上幾倍,她把汗濕透的旗袍擰干,眨眼間又跟從水里撈上來一樣。
看那女子好不輕松,林萊玉心里不快,又見寧蝶的速度落在了後面,于是讓抬自己的挑夫去下面接人,價錢再加。
如此這般換著抬人,等三人同時到信上說的山腰,寧蝶和林萊玉是一身狼狽,那女子倒顯得神清氣爽,儀容得體。
導演的助手崔志真提前收到信,說有新演員要加入,信里有意無意地透露,此人和那後期投資人關系匪淺,望務必照顧。
和金主關系匪淺的女人,難免不讓人聯想翩翩,崔志真為顯得自己對此女子的敬重,特意估算時間站在山腰口子這等人。
等寧蝶她們一到,崔志真一看,人來了!他把頭上的黑色羊毛爵士大禮帽扶正,厚邊垂腳長衫捋起,邁著粗短腿,氣呼呼地跑到人面前,“可得是恭候多時了,快,快,快進去屋里歇腳。”
然後再順手不過地接過身邊女子手提的藤箱。
寧蝶和林萊玉面面相對,原來這胸口疼的女子還大有來頭?
崔志真也沒料到三位女演員一起這個時候來,但只身邊這位女子面龐干淨,儀容不俗,那肯定就是此人了。
封秀秀更是一愣,她為演這部戲,哭鬧著讓自個那愛下煙管的老爹狠心賣了幾個明朝時的花瓶兒,買通幾個電影圈的人牽線搭橋,這事氣得幾個姨娘跳著腳在屋里罵,她爺爺從前在清朝做過小官,家里原本有些積蓄,但自他父親這代就敗落了,家里姨娘多,爹卻沒個正經職業,日子過得是雞飛狗跳。
她一時不懂初次見面,崔志真對她表現出的熱絡由來。
莫非她爹又塞錢給了劇組?
她就說嘛,她是大房出的長女,爹自然疼她。
封秀秀頭一抬,把崔志真對她的討好作為理所當然,由著他帶路。
與此對比,寧蝶和林萊玉的境遇對待則是被人完全忽視。
“她們人都在後山拍戲,你先歇著,稍候我再帶你去後山認人。”人領到住處,崔志真說完又哈哈地笑,看得旁人替他臉頰疼。
居住的地方租的當地的民宿,土胚子的毛坯房,經年累月的大床底下鋪墊的是稻草,房間里除了還剩一張桌子,幾乎是四壁空空。
“這地方怎麼住人?一股土腥味。”地上的泥都是潮濕的,林萊玉把行李放到桌上,她有听說這部戲投資的錢一直不到位,最近幾天才湊齊,為讓影片在年後上映,拍戲進度要日夜兼程。
這她能忍受,但沒想到起居條件竟是這樣。
對于她的抱怨,崔志真懶得搭話,回應的是小眼一橫。
“是啊,崔先生,”走來的路上崔志真有作過自我介紹,封秀秀嬌聲喊他道,“這地方條件太簡陋了吧。”
“哎喲我的姑奶奶,”崔志真這下只差拍大腿哭喪,“就這屋子還是好不容易租來的,山上條件差,我那些兄弟,住的還是牛棚!”
封秀秀噗哧一笑,“那袁姐呢?”
袁姐即是袁鸞,西南出名的金嗓子歌後,這部戲重金請來的女主角。
崔志真一愣,表情有些訕訕,“袁姐自然是不同,她住的是新房,山上僅有的一間。”
說著忐忑地去偷瞄封秀秀的反應。
封秀秀不僅沒有臉色變差,相反格外興奮,袁鸞可是她的偶像,她心中的洛神,當然要和別人不同,她就是沖著袁鸞才要演這部戲,總有天,她也會和袁鸞一樣,成為全西南最著名的明星。
她高興完回過身命令寧蝶和林萊玉道︰“你們兩個,去打些水來,這累一天,臉上全是灰。”
對于她的態度,林萊玉氣得一噎,寧蝶擔心兩人起爭執,拽了林萊玉衣袖幾下,讓她隨自己出來。
屋子後頭只有古井,要把系好繩子的木桶放下去提水,寧蝶把打好的水盛進唯一的瓷盆中,她見林萊玉靠著樹干在發呆,悶悶不樂的模樣,便打趣道︰“你過來先洗臉,我們這林大美人啊,都要成灰姑娘了。”
林萊玉哀嘆一聲,“你說為何導演要來這個地方拍戲?”
不喜歡的人可以避,這條件如此刻苦真是讓人難以應付。
寧蝶站定,四處都是綠茵的景色,沒有任何工業的氣息,耳邊傳來有隱隱的水流聲,空氣仿佛透著一股清新的甘甜,她笑了笑,問道︰“祝英台在來萬松書院求學時,你覺得那書院該是個什麼環境?”
她們這次要拍的正是古代四大民間愛情傳奇故事之一——《梁祝》。
“自然是如書上所說,鳥語花香之地,清……”林萊玉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說到一半愣住,是啊,這個季節還能鳥語花香的地方,不正只有這里了嗎?
看她明白了,寧蝶浸濕了手帕,遞到她手上,“把臉擦擦,書院里的戲份只佔劇本一半,拍完了我們自然能換地方。”
林萊玉心平和了一些,接過了手帕,點了下頭。
兩人再回屋里,崔志真已經走了,封秀秀坐在床上收拾整理箱子里的衣物,听到兩人回來的動靜,隨口無意道︰“怎麼去那麼久?等個水都等半天,還有啊,這個屋子里一共兩間臥室,我要一個人睡這一間,你們兩人關系這麼好,一起睡另一間沒問題吧。”
林萊玉跑到房門對面的臥室看,朝西邊土糊的牆裂開一道口子,房里的木床有條腿歪了,這睡一人都困難,更何況是兩人。
“憑什麼你睡這間好的屋子!”她沖回來不悅地道。
封秀秀數好自己一共帶了多少件換洗衣物,面色不改地道︰“我這人身體不好,睡這里已是將就,再要我睡那間房,萬一出個好歹,就不怕以後別人指著你們鼻子說你們欺負人。”
林萊玉听後冷笑,“你是哪里身體不好?我怎麼就看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