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新春,樓襄都是在一片喧囂熱鬧中度過,親眷走動互相拜訪,進宮給太後皇帝恭賀新禧,如同例行公事。久而久之,也就讓人失去了新鮮感,變得再沒什麼值得期待。
正月十六,年算是告一段落。樓襄才有機會閑下來,好好和母親說會子話。只是議論的話題,實在讓人輕松不起來。
賀蘭韻品著小廚房新做的點心,和顏悅色道,“年前我做生日那會兒,听說和靜替你安排了一場相親偶遇,有這回事麼?”見她臉上起了點不耐煩的慍色,壓壓手,復淡淡說,“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她這麼做惹你反感,咱們且不去提。倒是步雲那小子,你瞧見了,覺著怎麼樣?”
當著母親的面沒必要隱瞞,樓襄實話實說,“不怎麼樣,統共沒說兩句話,我瞧他也是一副尷尬模樣,八成是被表姑母逼著來見我的。既是強扭的瓜,橫豎甜不了,還是趁早算了罷。”
照著她此刻的想法,恨不得就著這茬兒扯出慕容瓚來,的確也不失為絕好的由頭。打著腹稿,方要說話,便听母親輕聲笑了一下,“每回說到這個,眉頭必定擰成一個疙瘩,犯得上這麼發愁?還是因著你父親的事兒,覺得心有余悸,連帶對婚姻益發沒了向往?”
樓襄一驚,旋即想到母親一貫無所不知,父親在外面置宅子養外室,看來到了也沒能瞞過母親的耳目。
訕訕笑著,她應道,“您都听說了?我初時也不過是震驚,後來漸漸才想開的。許是父女緣淺,略傷懷一陣子就撂開了,往後各過各的,相安無事也就完了。”
賀蘭韻點點頭,“你放得下,我就安心,余下的事自不與你相干。只不過,你是自個兒慢慢想開的,還是有什麼人,從中開解幫了你一道忙?”
果然的,沒有什麼事是母親不知道的。
樓襄不由地苦笑,“是,您既清楚,我也少不得說上一句,慕容瓚的確有心了。他幫著遮掩,是顧及父親的名聲,還全了您和女兒的顏面。沒教西府里頭鬧起來,總歸是做了件好事。”
賀蘭韻撇著茶沫子,笑了笑,“好事,你倒不覺得是無事獻殷勤?”沉下聲音,她緩緩道,“畹卿,你長大了,應該知道輕重分寸,我的話,到底沒能讓你記在心上。你對娘說實話,是不是已經喜歡上了慕容瓚?”
突如其來直奔主題,樓襄慌了一慌,垂著眼,半晌才點頭承認,“是,他待我很好,又肯替我著想。我便覺得,他是個可以信賴的人。”
“那麼我提醒過你的事呢?”賀蘭韻哼了一聲,滿臉不悅,“你還記不記得曾經答應我,不會和慕容瓚走得過近?可背著我呢,你們暗地里卻又這麼來往,當真是教我失望透頂。”
記憶中母親還沒對她說過這麼重的話,她心口一陣狂跳。其實究竟為什麼要防範慕容瓚,她也弄不清楚緣由,只能試探著問,“可是,他跟我說過的,日後會一直留在京里,若是我不喜歡回遼東,他也絕不會勉強我……”
咬咬牙,干脆換上一副嬌軟求懇的口吻,“娘,您一向最疼我的,我長這麼大好容易遇上個讓自己心動的,偏巧他也喜歡我,兩下里挺齊全的一件事。我雖不敏,可也不是個傻的,能瞧得出誰是真心,誰是假意。他倒不是那種心猿意馬,會調三斡四的人。”
賀蘭韻半笑不笑,不置可否,看她的眼神仍透著不滿。沉默的當口,卻見內侍進來回稟,“遼恭王過府拜望長公主,目下正在花廳處,由許長史相陪敘話。長史叫奴婢來問問,今兒殿下是否得空,見不見王爺?”
這麼快就來了,樓襄听得眉心一緊,琢磨著他該是來兌現承諾的。賀蘭韻匆匆一瞥,早將女兒神不守舍的模樣盡收眼底,猶是冷著聲氣道,“說曹操曹操到,畹卿陪著,跟我一起去前頭會會他。”
說是一起,其實轉進花廳後堂,賀蘭韻便吩咐讓她在稍間里待著,自己扶著元成,越過紫檀琉璃屏風,往前頭去了。
樓襄了然,這是母親給她一個機會,讓她躲在這里,听清楚接下來全部交談,那麼母親會不會徹底拒絕他?倘若真沒有一點轉圜,她又該怎生破局?還是擎等著他來想辦法?
兀自迷茫著,前廳寒暄的話音已飄入耳中。慕容瓚是外埠郡王,來見國朝長公主,自是十分謹慎守禮,問安過後,口中仍是謙恭的言必稱臣。
“臣上京有百日之久,一直沒能親身來拜見長公主殿下,失禮之處,望長公主見諒。臣動身之前,父王特地交代過,為長公主預備了些許薄禮,不成敬意,博殿下一笑罷了。”
賀蘭韻唇角含笑,“遼王太客氣了,多謝費心想著。我與郡王雖說沒有單獨會面,但幾次宮宴、鄙府設宴,也都彼此見過的。我這人久不問外間事,一些個客套話都忘得差不多了。郡王今日來,是閑話家常,還是有特別的事要說,若是後者,便請直言。”
稍間里的人一顆心忽忽悠悠地提到了嗓子眼,耳听得慕容瓚語氣輕快,直言不諱的說道,“臣斗膽,今日前來,是為向長公主殿下求親,臣心慕南平郡主已久,求長公主應允,將郡主許配與臣為妻。”
賀蘭韻臉上淡淡的,似笑非笑看了看慕容瓚,“郡王說心慕小女已久,這已久二字倒是頗耐人尋味。當然了,郡王救過小女性命,彼此算早就相識。莫非是那時節,郡王就已然心生愛慕?”
慕容瓚臉不紅心不跳,沉聲言道,“不敢欺瞞長公主,臣確是對郡主一見傾心,若非如此,也不至來京不到半載,便冒昧前來求娶。臣于家國社稷無甚建樹,忝居郡王之位,每每思及,備感慚愧。長公主若不嫌棄臣才干有限,臣往後定當竭盡全力,報效朝廷,也一定全心全意善待南平郡主。”
賀蘭韻但笑不語,抿了口茶,放下茶盞,方徐徐道,“郡王過謙了,你年少有為,在遼東輔助你父王將藩地治理的井井有條,我在京師亦有耳聞。只是郡王想必清楚,我這一生只得南平一個獨女,決計不會舍得放她離開京畿,你早晚是要回遼東去的,僅就這一點上,難免會讓我顧慮重重。”
“長公主盡可放心,臣已請旨留京,沒有三年五載不會踏出京師半步。”慕容瓚似早有準備,娓娓道,“至于再往後,臣以為還可商榷,倘若朝廷不需要臣繼續留京,臣亦可請恩旨陪郡主歸寧省親。長公主與郡主母女情深,臣心中明了,定會加意成全。”
話里的意思,是日後難保不會真的回歸遼東。到時候夫唱婦隨,樓襄自然是要跟著他回去的,世上並無丈夫、妻子分居兩地的道理,這是人之常情,當然也讓人無法反駁。
可惜賀蘭韻卻不這麼想,“將來的事,郡王也不過是展望。皇上作何安排,誰也猜度不出。我卻是不能冒這個險。咱們索性開誠布公,說幾句明白話。我想請問郡王,倘若有天你要回遼東,而我一定要留下南平在京,你能否應允?是選擇與她長久分離,還是願意拋下藩地一切事宜,也會陪伴在她身邊?”
略一停頓,她笑著又道,“郡王不妨再仔細想想,權衡一番。如若你無法忍受分別,又不願意舍棄遼東,那麼我勸郡王,議親之事還是就此作罷,不必再提了。”
這就叫做下馬威,不僅強人所難,更不啻為故意刁難。
誠然大燕女子成了婚亦不至于全無地位,非得事事听從男人的,但婚後總還是要和夫婿相伴相隨,所謂夫妻一體不過如此。哪兒有為全母女之情,強行將人家小兩口分開的。說出去,也實在是有些不近人情。
樓襄心跳得極快,焦灼的等待答案,只是略一思量,腔子里那顆活潑潑的心又漸漸沉了下去。面對母親這樣幾近婉拒的態度,慕容瓚想必也難再堅持,興許自此後斷了念想,他若知難而退,她也分毫怪他不得,畢竟人家也有父母在堂,需要盡人子該盡的孝道。
慕容瓚卻只是笑笑,“長公主有此顧慮,那麼是臣早前想的不夠周全。既這麼說,臣便明白長公主的心意了。”
言畢站起身,整肅衣冠,認認真真欠身揖手,“臣在此鄭重承諾,若日後奉旨返回遼東,當留下郡主,陪伴長公主左右,以全郡主孝道。臣一言既出,絕無反悔。”說著轉顧許謹言,正色道,“也請許長史為小王做一個見證。”
他竟然答應了!這下輪到樓襄不解的忐忑起來,是一時敷衍,還是真心實意?
她搖搖頭,慕容瓚不像是那種會虛以委蛇的人,至少不該拿這麼重要的事來信口開河,只怕另有別的化解辦法。
可萬一不成呢,難道他不怕日後夫妻分離,時間一長,會演變成離心離德?得多深的感情才能禁得起光陰的磋磨?
猶自胡亂揣度,那廂賀蘭韻已淡笑著開口,“郡王這麼有誠意,我心甚慰。不過小女剛滿十五,不足半載,我私心倒是還想多留她一段時日。此事且容後再議不遲。”話鋒驟然一轉,她悠悠笑道,“郡王若無事,今兒可以賞光,在我這里用頓便飯。許長史替我招待好郡王,我還有事,恕不奉陪了。”
說完這幾句,她淡笑著起身,依舊搭著元成的手,翩翩然轉出了花廳。徒留下廳上略顯困窘的許謹言;面上並沒顯露特別情緒,心里卻已知深淺,暗自沉吟的慕容瓚。
還有那無奈困坐在稍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惴惴不安的樓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