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途徑遼王府,誰知看到的,竟然是院牆里頭豎起了層層白幡,樓襄耳邊轟然作響,登時心亂如麻,“這是怎麼了,該不會是……”
慧生連忙穩住她,“您別急,奴婢先叫人去打听打听。”
回身吩咐,讓侍衛去門上打探了一道,不多時派去的人回來稟報,卻原來是府里一位內侍總管,于昨晚病逝。
“原來是個管事,弄出這麼大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呸呸呸,是奴婢瞎說了。”慧生松一口氣,跟著寬她的懷,“至少現在知道,慕容兄弟倆都好好的,您且安心些罷。”
王府總管罷了,能有這樣的殊榮,顯見著是有些不一般。幾個人正念叨,余光瞧見大門開了,卻是慕容瓚獨自一人走了出來。一身玄色曳撒,頭上很是清素,也只戴了一條玄色/網巾。
小廝牽馬過來,他翻身躍上的功夫,樓襄看得清楚,他懷里系有一只巴掌大的青瓷罐。
他依然目不斜視,眸光寒涼似水,沒有帶任何隨從侍衛,一人一騎馬朝著西直門方向打馬而去。
慧生眼望他的背影,上前請示她,“這會兒怎麼著,咱們要不要進府去慰問一道?”
“跟上他。”她沖口道,不顧周圍人詫異的目光,“我說跟著遼恭王,大白天的,有什麼不妥麼?”
自然沒有,她語氣斬釘截鐵,誰敢質疑她下的令?一貫溫柔敦厚的人,嚴肅起來卻一句是一句,眉宇間自有一股教人凜然生畏的氣勢。
因要跟著慕容瓚,樓襄只嫌人多礙眼,留下兩個侍衛陪著,吩咐慧生也坐上車來。一路掀開簾子,露出一條縫,不錯眼珠的盯著前頭人瞧。
一路行到高粱河畔,前面的人方才一勒韁繩,放慢了速度。
往日高粱橋下大河滔滔,這會兒是隆冬時節,河面早已冰封。他停馬,她亦命侍衛停車,不遠不近地隱在一棵枯樹後頭。
慕容瓚下馬,立在河岸上遠眺西邊山麓,青灰色的雲霧籠罩著,只能影影綽綽瞧見一脈隆起的峰巒。朔風吹著他身上斗篷獵獵作響,隔了數十步的距離,仿佛依然能听得清晰。
他望了好一會,才慢慢踱起步子,良久停在一株柏樹下,從馬背上取了小 子,在樹下慢慢挖著,隨後將那只罐子平整置于挖好的坑中。再填好土,他整肅衣冠,恭敬的朝那一仸土長揖下去。
樓襄此時已隱約猜到,他應該是到這里埋葬那位仙逝的內臣。可她猜不透,會是怎樣的情感,才能令他如此厚待一名僕從?
想著念著,她愈發迷惑起來,他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難道說,那樣涼薄的眉眼之下,掩藏的竟是一顆活潑潑炙熱的心?
腦子里正閃過鋪天蓋地的謎團,他卻已轉過身來,眼風似刀,驀地朝她停駐的地方掃過來。
終究還是被他發現了,亦或是他早就知曉她尾隨而至,不過是懶得拆穿,懶得計較?
她愕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發怔,他已牽上馬,朝她直直的走了過來。
他就這麼一步步地逼近,目光專注地盯著她,霎時間,讓她渾身一顫,繼而有了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不安的挪了挪身子,樓襄看向站在她面前的人,那一張臉被寒風吹得久了,愈發白的凜冽,冰雪一樣剔透,更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高遠。
唯有一對眸子很是灼熱,內里含著三分探究,七分執拗。她被瞧得這一陣氣怯,不知不覺垂下了眼簾。
“我……我有點放心不下瓔哥兒。本想去你府上看望他,誰知……”她惱恨自己不爭氣,解釋兩句也能說得結結巴巴,停住話穩了穩聲氣,才接著道,“府上治喪,還望王爺節哀,保重身子最是要緊。”
不提她為何尾隨而來,是為故意避開這個話題,也是為維護她身為姑娘家必要的矜持和尊嚴。
慕容瓚自然明白,按下心頭微漾,頷首認真道,“他已好了很多,不必擔心,多謝你惦記著。”頓住話,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是來道歉的,為冬至那天我邀約在先,卻失約在後。”
他望著她,目光坦坦蕩蕩,“讓你空等那麼久,實在過意不去。”
她愕了下,原以為他會挪揄她跟蹤的舉動,卻沒想到他居然會誠懇致歉,這人行事時常出人意表,至少和她設想的不大一樣。
不過既然是表達歉意,做什麼還要緊繃著嘴角,連一絲笑模樣都沒有?
她垂眸,倒是溫和地笑了,“沒什麼的,你不是遣人來告訴我了麼,何況事出有因。”頓了下,還是忍不住咕噥起來,“道歉還說得這麼硬,不知道的,還以為失約的人是我呢……”
他听見了,先是愣了愣,跟著不禁面上一僵。想想也是,扯出些許笑容,呈現在快被凍僵的臉上,大約還是顯得生硬,“對不住,我說這話是真心實意的,希望你能原諒。”
其實這樣面對面說抱歉,在他過往十九年的人生里並不多見。難免有些發窘,他下意識伸手摸了摸鼻翼,她立刻瞧見他手指上纏著的白布,驚問道,“你受傷了?要不要緊?”
她若不提,他幾乎已經忘記了。那是昨夜心潮起伏下,一拳砸在硯台上,不小心被碎片劃傷了手指,于他而言,不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點傷痛而已。
然而那絲絲縷縷的顫音兒,徘徊在他耳畔,漸漸地被風扯得支離破碎,她眉尖若蹙,星眸含愁,這樣的神情,和這樣的聲調都是做不了假的。
他心底澎湃的涌起一陣悸動,他知道,那也是做不了假的。
搖了搖頭,他說沒關系,“小傷而已。”垂下手,他笑了出來,雲開霧散一般明朗,“我來,一是為說聲抱歉,還有一則,是想重新和你做個約定。”
她眼楮亮了一下,又迅速的垂下頭去。他看得極分明,唇邊的笑意更深了,“長公主的生辰在五日之後,那天子時會有蓬星出現在西北天際。我看過史書和五行志上的記載,它上一次出現是七十年前。你和我,這一生也許只有一次機會見到它,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七十年一遇,錯過了就再難尋覓,這話究竟暗藏了幾分蠱惑意味,她無從判斷,只覺得一語雙關。
像是某些人,某些隱秘而蓬勃的情潮洶涌,錯過了,或許也會是一生一世。
她幾乎要沖口說好,可是歪著頭想了想,惆悵頓生,“子時,那麼晚了,我出不去門,要怎麼才能和你看呢?”
他笑了,斜飛的劍眉蘊出一抹春光,“這個你不用擔心,交給我解決就好。貴府算得上戒備森嚴,不過我尚有信心能進得去,只要你不舉發我,漏夜擅闖公主府就好。”
“我當然不會的。”她急忙搖頭,忽生一陣羞赧,兩靨浮上淡淡的粉紅,如同面頰上貼合了兩片薔薇花瓣,垂首輕聲說,“你……這樣做,萬一被人知道……”
“如果被人知道,倒是可以將錯就錯了。”他突然聲調一轉,纏綿繾綣,目光明媚中暗含了幾分妖嬈,“此錯非彼錯。有些事,于我而言,實在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不知道我這麼說,你能否听得明白?”
腦子里轟然一響,心跳得快要沖破胸膛,這樣明顯的暗示,她要是再听不出來,那也該算是糊涂到家了。
可是接下來呢,應該回應些什麼?十五年來從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此景此境,既有意亂情迷的慌張,也有怦然心動的驚喜,紛至沓來,讓人猝不及防,無力招架!
心頭小鹿亂撞的當口,她撥雲見霧似的想到一樁要緊的事兒——如果自己一直暗暗留心的人,剛好也正在注目留心著自己,如此巧合,如此難得,是不是可以算作一種極致幸運的完滿?
她咬著唇思量,一時不知該如何接他的話,只是習慣性地垂下了頭。
他卻沒有為難她,換了柔和誠摯的口吻,慢慢言說,“你知道的,皇上已應允瓔哥兒可以返回遼東,接下來我會代替他留在京里。我不知道會留多久,但至少有了充裕的時間。如果你不反對,我想來年春天,過府向長公主殿下提親。在此之前,你有任何問題和不滿,都可以對我明言。我會努力去改,或者盡量避免。”
停了下,他微笑著再道,“譬如,我不喜歡笑,樣子太過清冷嚴肅,話說得生硬刻薄,看上去很是驕傲自滿。”
她簡直瞠目結舌,抬起頭,瞪大了眼楮看他。訝然的不止她一個,身後默默听著的慧生,此刻也已然驚得合不攏嘴。
這還是那個孤高不可攀,傲岸銳利的慕容瓚麼?
果然人的潛力是可以被無限挖掘的,又或者說,在他冷漠的外表下,本來就藏著一顆柔軟細膩的靈魂,只是在等待合適的人,將它徹底釋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