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衙門外,陳問德一身紅衣官袍,身旁小廝客客氣氣的送上拜帖。
    張拙是吏部左侍郎,陳問德是禮部左侍郎,于情于理他不必如此謙卑。
    然而京城官貴皆知張拙如日中天,乃是不在閣的閣臣,入內閣只是早晚的事情。
    一炷香後,吏部右侍郎周行文前來相迎,將陳問德引入衙門︰“陳大人多禮了,您哪用遞拜帖,直接進來即可。”
    陳問德客氣問道︰“張大人呢?”
    周行文笑道︰“張大人在官邸等您。”
    兩人穿過吏部衙門,儀門內立著一塊戒石碑,上刻寧帝手書“守政才年”四字,此為吏部京察“四格”,乃是京察時任用官員的四格準繩。
    陳問德一眼掃去,只見照磨所、架閣庫、司務廳、吏部堂里文吏們來來往往、川流不息,一個個低頭疾走,急著處理手中的事情。
    他笑了笑︰“周大人,在下早听說吏部乃是如今六部之中最忙碌的衙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周行文謙遜回應道︰“正值會試,又值六年一度京察,自然是要忙些。”
    兩人來到吏部官邸前,陳問德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牌匾,這本是衙門給吏部尚書準備的休憩之所,張拙卻已提前搬了進來。
    此時官邸內,小滿與小和尚正在狼吞虎咽的吃東西,張拙則在一旁笑吟吟的勸阻道︰“慢點慢點,你們倆怎麼都像餓死鬼脫胎似的?陳家人這麼小氣嗎,那麼大的家業,還能讓你倆餓著肚子?”
    小滿嘴里塞著包子含混道︰“張大人,陳家除了我家公子,沒人了。”
    兩人都好似沒有看見門檻外站著的陳問德,而陳問德听著兩人一唱一和,面上卻不動聲色,不喜不怒。
    周行文在官邸外高聲稟報道︰“大人,陳侍郎來了。”
    張拙這才看到陳問德,趕忙道︰“誒喲,沒看見陳大人來了,失禮失禮……陳大人來此何事?”
    此話一出,周行文當即拱手告退。
    陳問德不溫不火的走入門內,也沒再看小滿與小和尚,鎮定自若道︰“張大人可知,陳家大房與齊家聯姻意欲何為?”
    張拙漫不經心道︰“願聞其詳。”
    陳問德站在官邸正堂內輕聲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徐閣老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坐了十九年,總有人會覺得不甘心。如今徐閣老昏聵,張大人資歷又不夠,張大人在徐府代批票擬、奏折一事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自然有人動了心思。”
    陳問德誠懇道︰“張大人,一旦齊陳兩家聯姻,那些牆頭草自然會倒向他們,因為這寧朝沒有比他們更大的勢了,連陛下也要禮讓七分。”
    張拙笑吟吟道︰“陳大人是想告訴本官,破了齊陳兩家聯姻才是本官現在最該做的事?”
    陳問德拱手道︰“正是。陳跡若除,我陳家二房自有辦法使齊陳兩家心生嫌隙,三年之內必奪大房權柄。此事過後,張大人繼續在徐家批您的票擬與奏折,推您的新稅,我陳家可唯張大人馬首是瞻。”
    張拙輕嘆口氣︰“你是嘉寧二十四的進士?”
    陳問德不知何意︰“是。”
    張拙回憶道︰“那年會試,學政出題問策吏治。學政問,吏治之敗,其根本何在?是制度之失,抑或人心之墮?”
    張拙看向陳問德︰“我記得你寫的五百一十二字里,第一句便是‘當今吏治第一痼疾,在于世家勛貴盤踞如巨木,蔽朝廷之明,奪寒士之光’。”
    陳問德沉默片刻,拱手道︰“張大人果然過目不忘。”
    張拙輕嘆︰“可惜了。當年你尚有鴻鵠之志,如今卻也泯然眾人矣,心里只余權謀二字。”
    陳問德笑著說道︰“張大人,那時年少無知,我若非陳家子,只怕這輩子都與科舉無緣了。在下私以為,權謀只要利他,便是陽謀。張大人,您如今距離那位置近在咫尺,怎能坐視陳家大房與齊家聯姻?陳跡並非您的朋友,而是您的敵人。”
    張拙朗聲大笑︰“陳大人,本官還沒糊涂,此事怎會系于陳跡一人?便是他死了,齊家還是齊家,陳家還是陳家,你攔不住他們,我也攔不住他們。你陳家二房到底想做什麼,你們自己心里清楚,不必再巧言令色了。”
    陳問德正要再辯解,卻見張拙收斂了笑意,正色道︰“另外誠心實意奉勸陳大人一句,這世上唯有懷抱鴻鵠之志,團結有志之士,才是唯一陽謀,其余皆為陰謀與小道。”
    陳問德默然半晌,轉身便走︰“張大人,陳跡今日一定會死,因為現在想讓他死的人太多了。”
    張拙站在門檻內笑著問道︰“陳大人,知道本官為何不急嗎?”
    “為何?”
    張拙平靜道︰“因為本官與他共過事所以本官篤定他死不了。”
    ……
    ……
    “離他很近了。”
    一名游山捕獵五猖兵馬蹲在一顆黃櫨樹旁,他的目光穿過白骨面具,低頭看著地上被壓彎的草睫。
    山林里多得是野草,無論如何也避不開。而草睫被腳步踩踏之後,一炷香左右的時間會慢慢恢復直立。
    而游山捕獵五猖兵馬只看了一眼眼前的彎曲草睫,便判斷,他們的獵物剛在半炷香前經過此處。
    他蹲在地上,目光沿著彎折的草睫一路延伸到山林深處,仿佛清楚的看到陳跡走過的每一步。
    不遠處,另一名游山捕獵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遠處日暮西斜,將山林里樹木的影子無限拉長。
    他白骨面具下的雙眼里,野火不停跳動︰“要日落了。”
    蹲在地上的那位游山捕獵起身,摘下背上的白骨硬弓,隨口道︰“放心,日落前取他頭顱。”
    “取了頭顱之後呢?”
    那名摘下白骨硬弓的游山捕獵彈了彈弓弦︰“喝酒。酒得早些喝,再過幾個時辰,這爛舌頭便嘗不出酒味了。”
    “喝到天亮?”
    “喝到天亮,回家睡覺。”
    兩名游山捕獵信口閑聊︰“咱們多久沒來過這人間了?”
    “十三萬五千七百二十二天,我數著的。”
    “三百七十二年了啊。”
    游山捕獵從地上摘下一株開了紫花的苜蓿,他將嫩芽摘下,放在嘴里貪婪的咀嚼著。
    他又摘下幾片葉子遞給同僚,同僚也隨手揭開白骨面具,將嫩芽塞入嘴中。這沾了土腥氣的草芽,也是往日里可望不可及的味道。
    一名游山捕獵重新戴上白骨面具︰“走吧,百夫長還在等著。小心別陰溝里翻船,不然就只能獨自回五濁惡世,眼巴巴等著別人告訴你人間的酒如今是什麼味道。”
    ……
    ……
    兩名游山捕獵動身。
    一人在前開路,低頭捕捉蹤跡。壓彎的草睫、閉合的酢漿草,一草一木皆是痕跡。
    一人在後壓陣,眼觀六路,隨時準備開弓射箭。
    兩人循著蹤跡走了很久,其中一人低聲道︰“泥土里有腳印,前腳掌極深,他在用力狂奔……步距變短,他要力竭了。”
    “追。”
    兩名游山捕獵一同提速,在山野在跳躍穿梭,不知疲倦。
    就在兩人一前一後快速經過一棵大樹時,大樹的樹皮忽然挪動起來,壓後的游山捕獵耳朵忽然一動,豁然回身拉弓。
    可他手里的那支骨箭還沒射出,已被陳跡伸手奪走,反手插在他白骨面具的眼眶中。
    游山捕獵定定的看著陳跡,看著對方臉上的黑泥︰“喝個酒這麼難……”
    下一刻,他眼里的野火熄滅,身軀與白骨面具一起化作白灰落在地上。
    前面那名游山捕獵回身射箭,一連三箭卻箭箭落空。
       三聲,骨箭追著陳跡的身影依次射在樹干上。
    陳跡反手射來一箭逼得他也側身躲閃,待他再回頭時,陳跡已經消失在山林里再無蹤影。
    游山捕獵極力分辨著陳跡藏匿之處,陳跡卻像是再次與山林融為一體。
    他心中一驚,快速後退。
    游山捕獵一邊退一邊從箭囊里再抽一箭,搭在弓弦上朝天射出,鳴鏑箭呼嘯升空,驚起一片林間的麻雀。
    他退到一片空地,又從箭囊里抽出一箭搭在弓弦上,四下搜尋陳跡的蹤影︰“小子,小瞧你了,你和誰學的隱匿之術?”
    沒人回答。
    游山捕獵又說道︰“小子,鳴鏑箭出,你躲在此處沒用,等會兒便有大軍前來圍剿,趕緊跑吧。”
    依舊無人回答。
    游山捕獵目光在四周逡巡,想要找出陳跡的位置︰“找到你了!”
    說話間,他空彈弓弦,想要詐出陳跡的位置,可樹林里只有鳥雀拍打翅膀的聲音,連風都沒有。
    待鳥雀落下,山林安靜得可怕。
    游山捕獵忽然意識到,自己追的並不是一個獵物,對方比自己更有耐心。
    他慢慢後退,就在此時,他身後忽有腐葉響動。游山捕獵不假思索回頭一箭射出,自己則向左側撲去躲避可能飛來的箭矢。
    可他撲在半空,眼里驟然野火抖動,方才發出響動的並非陳跡,而是一只兔子。
    比耐心終究是他輸了。
    游山捕獵以骨弓擋在白骨面具前,他不知陳跡身在何處,但只要別被一箭貫穿眼中野火就還有機會。
    一箭從他腦後呼嘯而來,游山捕獵听見風聲,心中暗道一聲,完了。
    酒喝不到了。
    不止他喝不到了,恐怕很多同僚都喝不到了。
    這一箭力勢極沉,竟從後腦貫穿而出,熄滅了他眼里的野火。游山捕獵還沒摔在地上,便在空中化為一捧白灰。
    幾息之後,陳跡從樹後閃身而出,他蹲在那捧白灰前默默打量片刻,而後踮著腳一步步向後退出這片戰場。
    一炷香後,八名游山捕獵小心翼翼靠近過來。
    兩人上前查看,六人在周圍警戒,像是一張網,罩住了整片戰場。
    一人細細撫摸樹皮上留下的泥土,然後蹲下,定定看著陳跡行動時從身上抖落的樹皮屑,他白骨面具下的野火晃動︰“小心,這小子不是獵物,是獵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