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東市的小面檔里,油光 亮的木桌子前,陳跡低頭將熱騰騰的牛肉面扒拉到嘴里,將面碗里唯一的兩塊牛肉留到了最後。
金豬坐在木桌子對面,感慨道︰“你和天馬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他總會先把碗里的牛肉吃掉,哪管後面的白面還有沒有味道。你這種性格不適合江湖,因為你活得不夠痛快。”
陳跡哦了一聲,面已吃完,他將最後一塊牛肉夾進嘴里,然後看著金豬面前還剩下半碗的牛肉面︰“金豬大人不是說自己年少時,最喜歡吃牛肉面嗎?”
“可我已經不再年少了啊,”金豬笑眯眯說道︰“事成之後我也請你去迎仙樓吃,想吃什麼便吃什麼。”
“不用,粗茶淡飯就夠了。”
金豬漸漸收斂起笑容︰“面也吃完了,身子也暖和了,現在告訴我,你給劉明顯的那張紙條上寫了什麼?”
陳跡用手背擦了擦嘴︰“我約他天亮時在牡丹橋下見面。”
金豬疑惑︰“約他做什麼?”
陳跡淡定道︰“問問他有沒有與景朝諜探勾連。”
金豬︰“……”
陳跡哈哈一笑,起身往外走去︰“開玩笑的,我怎麼可能直接問人家身份。走吧大人,我們還得在天亮前趕到牡丹橋呢。”
面檔外,迎面走來一個挑著扁擔的老人,扁擔上一前一後掛著兩只木箱子,木箱子上則擺著一副副薄薄的木面具,面具上刻有猴子、豬、兔子、羊,惟妙惟肖。
扁擔旁圍著一群小孩子,拉著父母的手想買副面具,卻被父母阻止。
陳跡上前隨手拿起兩只面具︰“老漢,面具怎麼賣。”
老漢放下扁擔笑著應道︰“二十文錢一只。”
陳跡拿了兩只,一兔一羊,卻被金豬按住手腕。
金豬給自己換了一只牛面,又給陳跡換了一只虎面︰“戴兔和羊可不吉利,戴虎吧,圖個好彩頭。祝你早日青雲直上,接了病虎大人的位置。”
陳跡疑惑道︰“金豬大人真不怕我成了上三位之後找你報仇?幾個時辰前,你還將我掛在房頂上呢。”
“等你到了那個位置,自然明白利益才是永恆的,”金豬拍了拍陳跡的肩膀調侃道︰“陳跡大人到時候可留我一命,我對你有用呢,走吧。”
陳跡轉身看了一眼遠處依舊燦爛的迎仙樓,轉身走入黑夜。
……
……
寅時,天未亮。
牡丹橋旁一處宅院里亮起燈火,有小廝提著燈籠匆匆穿過宅院里的月亮門,來到一處寢房門前呼喚道︰“二爺,二爺,到時候了。”
屋里傳來聲音︰“知道了。”
深宅之中,兩名身著綢緞睡衣的美妾,從內里一左一右掀開拔步床的床簾。
劉明顯下床張開雙臂,任由美妾將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他平靜問門外︰“偃師的三位客人可曾趕到?”
“回稟二爺,已經到了,他們正在馬車旁候著呢。”
劉明顯穿戴整齊,從容不迫的走出門去。
跨過門檻時,他輕飄飄道︰“賞。”
小廝從自己荷包里掏出兩錠金子扔在屋中地上,兩名美妾趕忙委身跪在門前,目送劉明顯的背影離開。
來到門前,劉明顯朝那三位劉家供奉拱了拱手︰“今天辛苦三位,明日會有人將酬勞送去各位住處。”
一名瘦巴巴的老頭干笑著,腰間以紅繩掛著一枚朱砂畫就的山花鬼錢︰“大人客氣了,本是分內之事。閣老交代過的,務必護您周全。”
劉明顯笑著問道︰“我父親近來可好?”
老頭答︰“閣老一直守在祖地陵園里丁憂,沒有出來過。”
寧朝立國以來,朝廷官員在位期間,如若父母去世,必須辭官回到祖籍,為父母守制二十七個月。
期間要吃、住、睡在父母墳前,不喝酒、不洗澡、不剃頭、不更衣。
如今劉袞已辭去吏部尚書一職,在劉家祖陵內結廬而居。
劉明顯漫不經心道︰“三位,既然已來我身邊做事,便在城中安頓下來罷,父親那邊有馮先生一人守著便夠了。”
一旁,一名健碩男子低聲道︰“遵命。。”
劉明顯打量著面前的漢子,笑著問道︰“徐參兄弟,你們二人從邊軍回來之後,可有懷念過邊鎮的風光?”
名為徐參的漢子拱手道︰“邊鎮苦得很,日日風餐露宿、枕戈待旦,哪有洛城自在。還得感謝閣老對我們兄弟二人的器重,賞我們一口飯吃。”
劉明顯笑了笑︰“以後你們便會懂得,跟著我劉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老頭趕忙諂笑︰“懂得,懂得的。”
劉明顯滿意的點點頭︰“這座宅院以後歸你們三人居住,里面的人也都賞賜給你們。那十幾個揚州瘦馬,可都是花幾百兩銀子買回來的。”
“多謝二爺!”
車夫掀開馬車門簾,劉明顯彎腰上車。
三位供奉沒有上車,老頭如裹腳老太太似的小碎步跟在車旁,步伐雖小卻偏偏能跟上馬車的速度。
徐參兄弟二人一路大步流星走在車前,如兩尊巨靈神一般為馬車開路。
直到行至牡丹橋,三人忽然停下。
老頭貼著馬車車窗低聲道︰“二爺,到地方了,人不在橋下,在橋上。”
劉明顯坐在車內,神色平靜的掀開窗簾縫隙看去,只見橋中間正有兩人頭戴面具,冷冷的注視著橋頭的他們。
一人面戴牛,一人面帶虎。
牡丹石拱橋長約三十丈,合計二十四孔,可供兩架馬車並行。
車旁的老頭對徐參兄弟二人使了個眼色,下一刻,徐參、徐楚二人分別躍上拱橋兩側的石頭憑欄處,一步一步朝橋中靠近過去。
老頭摩挲著腰間朱紅的山花鬼錢,慢悠悠走在橋當中,三人默契如鋒矢,直至與橋上那一牛一虎只剩十步,才緩緩停下。
劉明顯下車,走至老頭身後,隔空與面具對望。
牛面背後的金豬眯起眼楮,他看了看老頭腰間的山花鬼錢,又轉頭看了看兩名壯碩漢子脖子上的詭異紋身,渾身繃緊。
金豬悄悄看了陳跡一眼,他不知道陳跡在紙條上到底寫了什麼,竟將邊鎮兩個消失已久的殺坯給招了過來。
難不成陳跡已將自己賣了,想要與劉家設伏圍殺自己?
不對,陳跡的手很平靜,手是心膽,手不顫便是心安。
陳跡很鎮定。
但金豬還不知,陳跡為何這麼鎮定。
月色下,雙方誰也未說話,橋上越發凝重。
慢慢的,秋日清晨的霧氣泛起,遠方天色漸亮。
正當金豬想要開口打個圓場時,只听陳跡平靜問道︰“你劉家從匠作監偷運火器時手尾處理得不干淨,走漏了消息,壞我等大事,此事該如何算?司主已抵達開封府,本擬定今日來洛城會晤,如今怎麼叫我等給司主交代?”
金豬︰啊?!
司主?
會晤?
金豬在那張木牛面具背後的瞳孔驟然收縮,幾乎下意識想要把陳跡扔在這里獨自跑路。
此時此刻他才終于明白,陳跡竟是要直接假扮景朝軍情司來與劉家接洽。
這哪是在辦案?
這分明是在賭命!
金豬也不是傻子,他已明白陳跡是想賭紅衣巷被圍後,景朝軍情司暫時不敢出來走動,全城搜捕之下,也不敢與劉家聯系。
趁著這個間隙,他們可假扮景朝軍情司,牽著劉家一步步走進圈套里來,主動交出罪證!
可此事如走鋼絲,萬一景朝軍情司與劉家還保持聯系,萬一景朝軍情司與劉家還有什麼特殊的約定暗號……稍有差池,他們倆今天可就要交代在這里了。
劍走偏鋒的瘋子!
正思索間,劉明顯听陳跡質問,微微眯起眼楮︰“匠作監?我听不懂你在說什麼。”
陳跡平靜道︰“莫要再耽誤時間了。”
劉明顯冷笑︰“我劉家奉公守法,如果尊駕今天約我前來,只是為了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可要拿下兩位當做景朝賊子送去密諜司了。”
陳跡淡定問道︰“雲羊、皎兔開棺之日,劉大人殺了自己祖父,謀逆弒祖之人,談何奉公守法?當日若無我等提醒,劉大人恐怕已是階下囚了。”
金豬一怔,他听陳跡侃侃而談,根本不像是演的。若不是夢雞親手試過陳跡,他幾乎以為身邊真的站著個景朝諜探,少說也得是個司曹才行。
他心中也有狐疑。
看過卷宗的明眼人都知道,雲羊、皎兔第一次開棺時,劉老太爺確實不在棺槨中,那兩位生肖不會在此事上開玩笑。
第二次開棺,必然是有人提前通風報信,才讓解煩衛撲了個空。
可陳跡怎麼敢篤定,是景朝軍情司給劉家報的信?是猜的?還是自己身邊真的站著個景朝諜探,知道內情。
金豬心中猜忌越來越重。
另一邊,劉明顯面色沉凝如水,這是他最大的秘密。當日若無景朝軍情司提醒他,恐怕早已背上謀逆欺君之罪。
听到此處,他已信了陳跡的景朝身份。
劉明顯神情凝重道︰“紅衣巷被圍非我所願。攆走了雲羊與皎兔,卻又來了一個比他們狡詐十倍的金豬,此人極為難纏,一早便猜到我們會從匠作監動手腳,循著味道便咬了過去。”
陳跡冷笑道︰“此事絕不是劉大人說一句‘非我所願’就能交代的,爾等現在作何打算?”
劉明顯緩緩道︰“彼此合作肯定是為了把事情辦成,既然這次交貨失敗了,那便再擇一個新的交貨日期便好。只是如今密諜司盯得緊,需要再緩緩。”
陳跡肅然道︰“司主如今就在開封府,隨時隨地都有暴露身份的危險,哪有空慢慢等你們?若劉家心不誠,司主便要回北方了!”
劉明顯皺眉︰“那你們想何時交貨?”
“明日,依舊是這牡丹橋,我要見到貨物。否則的話,司主即刻離開開封府,我軍情司與劉家的約定,也全部作廢。”
橋上安靜下來,晨霧愈發濃重,以至于彼此相隔十步,都有些看不清對方。
許久之後,劉明顯平靜道︰“好,那便定于明日。”
“告辭。”
陳跡輕輕扯了一下金豬的袖子,兩人慢慢退入晨霧之中。
……
……
不知過了多久,金豬在一條小胡同里說道︰“好了,沒人跟著。”
陳跡摘下自己的面具,卻不防金豬竟忽然掐住他的下頜,將他頂于牆上,皮笑肉不笑道︰“小陳大夫,你別真是個景朝諜探吧?你怎確定開棺之事,是景朝軍情司給劉家報的信?難道不能是劉家自己安插的臥底嗎?”
“自然是賭的,”陳跡平靜反問︰“金豬大人,我若是景朝諜探,何必將此事暴露給你,招惹你懷疑?”
金豬沉默。
陳跡又反問︰“若我是景朝諜探,又何必幫你尋找劉家罪證?”
金豬更沉默了。
陳跡緩緩掰開金豬松動的手指︰“金豬大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選擇了我,當相信我的判斷。你若懷疑我也無妨,盡管查便是了。”
金豬心中暗嘆,陳跡說得也句句在理,若陳跡真是景朝那邊的人,今晚根本不必暴露自己。
他思索片刻,忽然笑起來,幫陳跡撫平了衣服︰“都是誤會,別放在心上,密諜司待久了,看誰都覺得有嫌疑。對了,你小子今晚之所以始終不說計劃,分明是擔心我知道了計劃後,便不敢來了!”
“是的。”
金豬笑眯眯道︰“瞧不起誰呢,下次記得提前將計劃告訴我,免得打我個猝不及防。”
“好的。”
金豬盤算許久,開口問道︰“你接下來的計劃是什麼?”
陳跡說道︰“接下來的計劃便不需要我了,劉明顯想要明日交貨,今日必然選擇鋌而走險再闖匠作監。金豬大人只需安排好匠作監的布控,將偷盜者緝拿歸案即可。只要有實證將劉明顯抓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