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遙抵達鄒城的時候,風雪彌漫。
她從香港直飛旦城,再從旦城轉乘動車,十來個小時在路上,落地的時候都不會走路。鄒城幾年格外冷,她穿得少了,出站之後一徑兒哆嗦。雪天出租車難等,排了半天隊,才攔住一輛。
到家,敲門。
等了片刻,外婆過來將門打開。
“孟瑜呢?”
外婆趕緊捉著她手將她拉進屋里,“跟人煲電話粥呢……遙遙,老ど是不是跟人搞對象啦?”外婆叫孟瑜老ど。
孟遙笑一笑,進屋帶上門。屋里一股食物的香味,孟遙往桌上看了看,一桌子的菜,便問,“外婆,你們還沒吃?”
“等你回來一塊兒吃呢。”
“不是說了讓你們先吃麼,我到家晚。”
外婆笑著仰頭打量她,“傍晚墊了碗湯圓,不餓。你這麼遠回來,等等你又怎麼了。”
片刻,廚房門打開。
王麗梅往桌上放了盤菜,看了看孟遙,“回來了。”
孟遙平平淡淡地“嗯”了一聲。
王麗梅局促地站立一瞬,“我……你先坐,馬上就開飯。”
外婆拉著孟遙在沙發上坐下,仔仔細細問她這一年的情況,听她說要來回出差,心疼得不行,“老這麼飄著,不是個事啊。”
孟遙笑說︰“我再干個半年吧,香港那邊事情結了就回來找工作。”
“你工作在哪兒,外婆都不操心,就是……怎麼還孤家寡人呢?沒個人扶持,多艱難啊。”
這時,門一開,孟瑜攥著手機從臥室里閃了出來,“外婆,你別擔心,追我姐的人可多了,只要她想嫁,那都是分分鐘的事。”
孟遙瞪她︰“瞎說什麼。”
孟瑜笑嘻嘻在沙發上坐下,給姐姐剝橙子。
吃過晚飯,孟遙打開箱子,把給家人帶的禮物都拿出來。
王麗梅拆開自己的,是個包。
孟瑜哇一聲,“lv!”
王麗梅捧著包,“很……很貴?”
“這一款啊?這一款得上萬了吧,姐?”
王麗梅似被嚇到了,“……這,我哪兒需要背這麼貴的包……”她推回給孟遙,“你拿去退了吧。”
孟遙淡淡說,“□□丟了,退不了。您用著吧,一年也就買這麼一回。”
孟瑜笑說︰“媽,你退休以後拿著這去打麻將,老有面子了。”
王麗梅囁嚅片刻,還是沒說什麼,拿著包在沙發上坐下,里里外外地翻看起來。
這兩年,孟遙沒少給她買東西,從頭到腳,全部包辦了。有時候一身穿出去,踫上些牌友酸她,她就說,“女兒在香港工作,大公司都這樣。這也不是她專門給我買的,我都穿她剩下的……我老罵她敗家,她說這一件大衣也就抵她五分之一的工資,不貴……”說完,那些牌友的表情一個塞一個的好看,這種時候,心里要說不覺得爽,那都是裝的。
吃完飯,孟遙洗了個澡,回房休息。
床單被套是王麗梅趁著前一陣天晴的時候洗過曬過的,干淨松軟。孟遙在上面躺了一會兒,眼皮就開始打架。孟瑜抱著筆記本,靠在一旁跟人聊天,鍵盤敲得 里啪啦。
孟遙伸手推了推她,“明天再聊吧,我困了,讓我睡會兒。”
孟遙合上電腦,換成手機。
低頭看她困得迷迷瞪瞪,伸手推了推,“姐,問你個事兒。”
“唔。”
“你……還在等丁卓哥嗎?”
孟遙一個激靈。
孟瑜在她身旁躺下,“……他好像回國了。”
“你怎麼知道?”
“哦……我前兩天在路上踫到他了,他也回來過年。”
孟遙翻了個身,背對孟瑜,沒說話。
“姐……”
“睡吧。”
孟瑜“哦”了一聲,不再說什麼,背過身接著玩手機。
孟遙睜著眼,看著一窗的夜色。
想到林正清說的那番話,心里很空,一種難以平復的耿耿于懷。
後天便是除夕,家里年貨該準備的也都準備好了,除了酒水飲料。
孟遙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餐,跟孟瑜一塊兒去超市里買東西。
她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出門就開始打噴嚏。
天冷,她穿回來的大衣完全不御寒,冷風一陣一陣往脖子里灌。
孟瑜拉著她加快了腳步,“讓你穿我的羽絨服,你非不穿……”
“你那都是花花米分米分的……”
孟遙忽然頓住腳步,聲音像被人一把掐斷一樣。
孟瑜看了看孟遙,又順著她視線向前看去。
前方超市門口,一道熟悉的身影。
孟瑜愣了一下,“甦叔叔……”
孟遙挽住她的手,“過去打聲招呼。”
甦欽德也看到了她們,背過身來,負手站立。
姐妹兩人走到近前,孟遙淡笑,“甦叔叔。”
“回來過年了?”
“嗯……”道旁停著甦欽德的車,孟遙往副駕駛上看了一眼,上面依稀坐的是陳素月,“您來買東西?”
“已經買完了,家里還缺點兒糖果零食。”
甦欽德目光落在孟遙身上。他也是有兩年多沒見過孟遙,一眼看去,孟遙變化頗大,主要是神情,有了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意味。早些年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如今確乎已然是個大人了。
甦欽德問孟遙︰“年後還要出去工作?——我听人說了,你現在在香港上班。”
“是的。”
甦欽德笑一笑,帶了些調侃的語氣,“沒帶男朋友回來?”
孟遙也跟著笑了一下,笑里似乎不帶什麼意味,“工作忙,暫時沒打算考慮這件事。”
甦欽德臉上笑容便淡了,囁嚅片刻,沒說出話來。
“甦叔叔,那你們忙吧,不耽誤您了,我跟孟瑜去買點東西。”
“好……”甦欽德回過神來,“……有空來家里玩。”
孟遙笑了笑,“好。”
甦欽德上了車,片刻,車子啟動,駛遠了。
走進超市,孟瑜說︰“我媽說,已經準備提前退休了。還在醫院干著,好像總覺得受了人家什麼好處……這兩年不來往了,連拜年都沒去過。”
孟遙神色淡淡。
“說到底,我媽還是護著我們的……小地方就是規矩多,我們在外面時間長,她還得一直住在這兒,風言風語,也不是說不听就能不听的。不過,你這兩年出去,媽還是看淡了一些……有時候拉不下面子跟你打電話,就拐彎抹角找我打听……”
“我知道。我沒拿她當仇人,不然我何必還回來……”
孟瑜笑說,“是,你們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私底下可高興了,我每次回家她都要拉著我試穿半天,夸你眼光好。”
孟遙笑了笑。
除夕將近,路上店鋪漸漸都歇業了。
找不到玩的去處,姐妹兩人多半都是待在家里。去超市那天吹了寒風,孟遙徹底感冒了,也不嫌棄孟瑜的衣服幼稚,逮了件最厚的裹在身上。
她感冒有些嚴重,一盒紙巾抱在懷里離不了手,于是整個年都過得提不起勁。
到初三,身體總算松快了些。初五就要返港,時間所剩不多,她還是決定去給曼真掃個墓。
雪已經停了,空氣清寒。
往山上的路濕滑難行,山林寂寂,地上散落著一些鞭炮炸過的紅色紙屑。
曼真的墓碑有些舊了,照片里倒仍是明艷動人。
她蹲/下,拿手指踫了踫那照片,“好久不見——初三花店沒看門,沒給你帶綠桔梗……”
她沉默著,感受心里涌動的,淡淡的苦澀,“上半年,我在香港一家畫廊,看到了一副你的畫。我跟畫廊主人聊了一會兒天,他說很喜歡你的畫,幾年前在一個沙龍上跟你說過兩句話,但沒想到那就是最後一面……他說,這畫一定會升值,不過以後升到多少,他都不會賣。”
孟遙目光溫柔。
“曼真,我疏遠你,只是因為我內心怯懦,無法坦然祝福你的成功。我現在在才知道,沒有哪一樁成功,是輕易能夠達成的……非人的成就,必然要承受非人的艱苦……”
這兩年多時間,她接觸到了太多的光鮮亮麗,但更多的,是看到了那些光鮮亮麗背後,一樣的痛苦掙扎。
早些年,為了自己的境遇長吁短嘆的那點敏感和矯情,漸漸也就消解了。當然,這與她憑一己之力,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有極大的關系。財務自由,其他才能自由,人才能有底氣,回首那些讓人如鯁在喉的東西——那並不是不可逾越的困境,真正困住人的,是人所處的高度。
下山,孟遙攔了一輛車,回到城里。
一路消敗之景飛掠而過,孟遙想到了一些熟悉的場景,但強迫自己收回了思緒。
承重,路上讓輪胎和行人的腳步碾得泥濘不堪,兩旁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但還是難以擺脫一種蕭條衰敗之感。兩年間,鄒城日新月異,但卻越發顯得朽朽暮年。年輕人都不在小城待著,不約而同奔赴大城市,留下來的,都是上一輩和上上一輩的人。
孟遙走上三道橋,戴著手套的手扶著欄桿,向下望去。
這一條河,也顯得蒼老了。
在橋上立了一會兒,正要轉身回家,腳下忽然一頓——
橋的那端,枯柳蕭條的河岸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岸邊殘雪,幾點稀疏的白色,他穿著黑色大衣,仿佛和蕭瑟冬景融為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