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如同凝固的、摻雜著焦糊與血腥味的鉛塊，沉沉壓在破敗柴房的每一寸空氣里。晚晴冰涼的小手，死死攥著凌塵胸前那被黑血浸透的破布，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她小小的身體已不再顫抖，唯有一雙空洞的大眼楮，茫然地映著凌塵那張布滿血污焦痕、如同惡鬼修羅的臉。
凌塵殘存的意識，如同在狂風中搖曳的殘燭，艱難地維系著一絲微光。燼骨焚心的極致痛苦已然退潮，留下的是深入骨髓、如同被徹底掏空的虛弱。每一次心跳都沉重遲緩，仿佛隨時會徹底停擺。丹田深處，那顆黯淡的黑色星辰“荒種”）核心處的黑色火星，搏動得極其微弱，每一次搏動都異常艱難，如同疲憊的心髒在做最後的掙扎。那縷新生的、帶著他靈魂烙印的灼熱力量，在完成一次沉重到幾乎停滯的周天運轉後，便沉寂下去，只余下一絲微弱的暖意，如同灰燼深處殘存的火星，在他殘破的經脈里艱難地維持著最後一點生機。
然而，一種奇異的“平衡”感，卻在這瀕死的軀殼內悄然形成。那股狂暴的、曾要將他徹底焚毀的毀滅之力，此刻如同被馴服的凶獸，蟄伏在“荒種”深處，與他殘存的生命本源達成了某種危險的共生。左肩那焦黑的斷口處，暗紅色的疤痕組織依舊散發著驚人的高溫，但那種骨骼被緩慢灼燒碳化的“滋滋”聲已經消失。疤痕深處，一種難以言喻的麻癢感正在滋生，仿佛有無數的微小火苗在廢墟的灰燼下，嘗試著點燃新的生機。
代價，是油盡燈枯的生命之火。
收獲，是與毀滅共存的……一線生機。
“哥……哥……”晚晴空洞的眼楮里，終于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聲音干澀沙啞，帶著巨大的不確定和殘留的恐懼。
凌塵的右手手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指尖傳來的不再是灼燒般的滾燙，而是一種恆定的、如同冷卻熔岩般的溫熱。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試圖凝聚一絲意念去回應，去安撫，但精神的枯竭如同干涸的河床，連一絲漣漪都無法泛起。唯有那雙沉澱著無盡疲憊與不滅執念的眼楮，透過被血污模糊的視線，艱難地、死死地鎖定在柴房角落——那個灰衣人留下的、小小的油紙包上！
藥！藥膏！
那是灰衣人留下的唯一東西！是此刻這絕境中……唯一的希望！
晚晴順著凌塵那幾乎凝固的目光，茫然地看向角落。那個小小的油紙包，靜靜地躺在潮濕發霉的草堆邊緣，散發著最後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藥香。
“藥……”一個微弱到幾乎听不見的音節，從晚晴干裂的嘴唇里擠出。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巨大的恐懼和麻木被一絲微弱的求生本能刺破。她松開死死攥著凌塵衣襟的手，小小的身體如同生銹的機器，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從凌塵身邊撐起。雙腿依舊無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搖搖晃晃地挪向角落。
短短的幾步距離，卻如同跋涉了千山萬水。終于，她顫抖的小手夠到了那個油紙包。入手冰涼，帶著一絲令人精神微振的草木清氣。她如同捧著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挪回凌塵身邊，跪坐下來。
油紙包被顫抖的手指笨拙地打開。里面是幾塊凝固的、如同青玉般的藥膏，散發著清冽沁人的藥香。藥膏下方，壓著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粗糙草紙。
晚晴沒有看那張紙。她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挖出一小塊冰涼如玉的藥膏。看著凌塵那布滿恐怖灼痕和焦黑血污的臉龐，還有那猙獰的左肩斷口，她小小的臉上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不知所措。該涂哪里？哪里都是傷！哪里都那麼可怕！
最終，她憑著本能，顫抖著，將那塊冰涼的藥膏，極其輕、極其輕地，涂抹在凌塵嘴角不斷溢出黑血的傷口附近。那里皮膚翻卷焦黑，如同被火焰舔舐過。
嗤——
藥膏觸踫到滾燙傷口的瞬間，發出一聲細微的輕響。一股極其精純、帶著強大生機的清涼氣息，瞬間滲入灼傷的皮肉！
“嗯……”凌塵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細微、卻帶著明顯舒緩意味的呻吟！那深入骨髓的灼痛和髒腑的焚灼感，竟被這清涼的氣息撫平了一絲！如同久旱焦土迎來了一絲甘霖！
有效！
晚晴空洞的大眼楮里，驟然亮起一絲微弱的光！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不再猶豫，又挖出更大的一塊藥膏，顫抖著，更加大膽地涂抹在凌塵左肩那猙獰的斷口邊緣！
這一次，反應更加劇烈！
嗤嗤嗤——！
暗紅的灼熱疤痕組織與冰涼的藥膏接觸，如同冷水滴入滾油！一股濃郁的白氣瞬間蒸騰而起！疤痕深處那奇異的麻癢感瞬間加劇了百倍！仿佛有無數的螞蟻在啃噬、在鑽動！凌塵殘破的身體猛地一顫，僅存的右臂肌肉瞬間繃緊，指甲深深摳進身下的草堆！
“哥哥！”晚晴嚇得小手猛地縮回，以為自己做錯了事，小臉上瞬間褪去血色。
但凌塵緊繃的身體，在劇烈的顫抖之後，竟緩緩松弛下來！那猙獰的斷口處，暗紅的疤痕組織在白氣繚繞中，顏色似乎……黯淡了一絲？那令人心悸的高溫，也似乎……降低了一點點？更奇妙的是，一股微弱卻真實的清涼氣息，順著疤痕組織，緩慢卻堅定地滲透進去，如同甘泉流入干裂的土地，開始滋養那被焚燒殆盡的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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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藥膏……絕非凡品！竟能中和那“燼骨黑炎”殘留的狂暴火力，甚至……能引動那新生力量中的一絲生機？！
希望！冰冷的絕望囚籠中，終于撕開了一道裂縫！
晚晴看著凌塵舒緩下來的眉頭盡管依舊緊鎖），巨大的勇氣如同破土的幼苗，在她小小的身體里生長出來。她不再恐懼那斷口的猙獰，小手更加堅定地挖出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凌塵後背崩裂的鞭傷、額角的擦傷、以及右臂上那些灼傷的焦痕上……
清涼的藥力絲絲縷縷地滲入，如同最溫柔的撫慰，對抗著體內肆虐的毀滅余燼。每一次涂抹，都讓凌塵殘破的身軀得到一絲微弱的喘息。丹田深處，那顆黯淡的黑色星辰似乎也感應到了這股外來的生機滋養，搏動雖然依舊微弱艱難，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穩定。
時間在藥香與傷痛的交織中緩慢流逝。
當最後一點藥膏被均勻涂抹在凌塵身上那些最嚴重的創傷上時，晚晴累得幾乎虛脫，小小的身體靠坐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息著。凌塵的氣息雖然依舊微弱，但那種隨時可能斷絕的瀕死感，卻奇跡般地消散了大半。最顯著的變化在左肩斷口——那暗紅的疤痕組織顏色明顯變深，如同冷卻的暗色金屬，高溫內斂，邊緣那令人心悸的碳化痕跡被新生的、帶著暗紅紋理的堅韌肉芽所覆蓋。一種奇異的力量感，正從那猙獰的斷口深處，緩慢而堅定地滋生出來。
晚晴的目光，終于落到了那張被遺忘的、折疊的草紙上。她伸出沾著藥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展開。
紙上，沒有稱謂，沒有落款，只有一行用炭筆寫就的、鐵畫銀鉤般的字跡，力透紙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滄桑與決絕︰
“殘軀作薪，燼骨為引。
欲焚樊籠，先燃己身。
引渡人。”
殘軀作薪，燼骨為引！
欲焚樊籠，先燃己身！
十六個字，如同十六把燒紅的利刃，狠狠刺入凌塵沉寂的意識深處！每一個字都帶著灰衣人那低沉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在他瀕臨枯竭的識海中轟然炸響！
他猛地睜開眼！布滿血絲的雙眸深處，那點暗紅的火光如同被投入了滾油，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是了！
他之前的路，錯了！
《龜息玄章》的溫潤平和，早已被那毀滅黑炎徹底焚盡！灰衣人留下的藥膏，並非僅僅是療傷續命之物！它真正的用途，是幫助他在承受“燼骨”之痛後，穩住根基，引導他徹底認清這新生的力量本質——它不再是需要溫和駕馭的河流，而是必須以自身為燃料、以意志為爐火、在毀滅中尋求新生的……焚世烈焰！
駕馭？不！
是點燃！是以這殘軀為薪柴，以那刻骨恨意為火種，點燃這焚滅一切的燼骨黑炎！
“ …… ……”一聲低沉沙啞、如同壓抑了萬載火山般的笑聲，從凌塵焦黑的喉嚨里擠出。布滿灼痕和血污的臉上，緩緩扯出一個扭曲的、卻充滿了瘋狂與明悟的弧度。
他艱難地抬起僅存的右手，布滿暗紅紋路的手掌攤開在眼前。意念不再是小心翼翼地引導那蟄伏的力量，而是如同最瘋狂的賭徒，帶著焚盡一切的決絕，狠狠壓向丹田深處那顆黯淡的黑色星辰！
點燃！
意念如同火星，瞬間引燃了那沉寂的黑色火種！
嗡——！！！
丹田內，那顆黯淡的黑色星辰驟然爆發出刺目的暗紅光芒！核心處那點黑色的火星，如同被徹底激活的凶獸之瞳，瞬間膨脹、燃燒！一股前所未有的、更加凝練、更加幽邃、帶著凌塵靈魂烙印的灼熱力量，如同壓抑了萬年的地火岩漿，轟然噴發！
但這股力量，不再失控！不再反噬！
因為凌塵的意念，就是那引燃的火焰！他的殘軀，就是那燃燒的薪柴！他的恨意，就是那永不熄滅的火種！
力量沿著那條烙印著毀滅軌跡的路徑，狂暴奔騰！所過之處，殘破焦黑的經脈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卻在藥膏殘留的清涼生機滋養下，被強行貫通、加固！每一次流轉，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但這劇痛，卻成了力量增長的養分！成了他掌控這火焰的……刻度！
嗤啦——！
凌塵右掌掌心，那暗紅的紋路驟然亮起！一縷凝練如實質、散發著恐怖高溫的暗紅色火苗，如同毒蛇吐信，猛地從他掌心竄出！火苗只有寸許長，卻將周圍潮濕的空氣瞬間蒸騰扭曲！一股焚滅一切的毀滅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成了！
這一次，不再是失控的噴涌，而是……初步的掌控！以自身為爐，以意志為引，點燃的……燼骨黑炎！
晚晴被這突然竄出的恐怖火苗嚇得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小小的身體猛地向後縮去，眼中再次浮現巨大的恐懼。
凌塵眼中暗紅的火光一閃，意念微動。
噗！
那縷危險的暗紅火苗，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掐滅，瞬間消散在他掌心，只留下一縷淡淡的青煙和掌心灼熱的暗紅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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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艱難地轉過頭，布滿血污的臉上，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卻因肌肉的僵硬和灼傷而顯得異常扭曲。他僅存的右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絲笨拙的溫柔，伸向晚晴。
掌心向上，紋路黯淡，溫度雖高，卻不再像燒紅的烙鐵。
晚晴驚恐地看著那只手，又看看凌塵那雙雖然燃燒著火焰、卻沉澱著清晰守護意志的眼楮。巨大的恐懼和那絲剛剛建立的、脆弱的信任，在她小小的身體里激烈地拉鋸著。
最終，那絲信任，如同灰燼深處頑強復燃的火星，艱難地佔據了上風。
她伸出冰涼顫抖的小手，指尖帶著巨大的遲疑和勇氣，極其輕、極其輕地，觸踫到了凌塵那只布滿暗紅紋路、散發著溫熱的手掌。
沒有灼痛。只有一種恆定的、如同冷卻熔岩般的溫熱，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凌塵反手，用盡此刻能調動的、極其微弱的力量，輕輕握住了那只冰涼的小手。
柴房外，天色漸暗。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將巷子籠罩在更深的陰影里。封鎖巷口的凌家護院們，點起了火把，昏黃跳動的火光，如同黑暗中窺伺的獸瞳。
柴房內，焦糊與血腥依舊。但在這片廢墟之上，一點微弱的、由灰燼中新生的火焰，已被悄然點燃。它灼熱、危險、以毀滅為食糧。但它燃燒的方向，已被一只冰涼的小手，牢牢錨定。
凌塵握著晚晴冰涼的小手，布滿血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沉澱著無盡疲憊與刻骨恨意的眼楮，透過破敗的門縫，死死鎖定巷口那些跳動的火把光影。
殘軀為薪，燼骨作引。
此火已燃，焚籠……就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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