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踏入文書房偏廂時,掃雪的雜役正將最後一筐殘雪倒入檐下水槽。他未停步,只側身從廊柱陰影滑入側門,門軸輕響一聲,旋即被外頭帚聲掩去。
屋內卷宗堆至半人高,按職級分列七架。修繕監屬工務末流,簽押冊歸在最西一排底層,紙頁泛黃,邊角卷曲。他蹲下身,指尖掠過冊脊,尋到“庚子年外勤”字樣,抽出翻動。冊中條目密布,多為宮牆補漏、地溝清淤之類瑣事,直至臘月二十三日之後,筆跡突轉潦草。
“廿五︰赴江北查倉防潮,目的地——半夏莊側庫。”
簽名處墨痕深重,筆鋒拖曳如刀刻。甘草抽出隨身炭塊,在廢紙上摹下字形,與生姜所贈草圖背面“黃 監工”四字比對。橫折起筆角度一致,末鉤微翹,確系同一人手書。
他合上冊子,袖中炭粉輕顫。江北之行未經刑部備案,亦未呈報防風,屬私自出京。而時間恰在偽參入庫前三日,早于持令入庫兩日。若途中交接假鑰模具,再返京澆鑄成型,時辰正好。
他起身,撢去膝上浮塵,步出偏廂。門外掃雪人已去,廊下空寂。他沿回廊東行百步,轉入修繕監工坊區。此處青磚鋪地,鐵砧聲不絕,匠人往來穿梭,肩扛銅管木料。黃 公室在盡頭第三間,門扉新漆,鎖鼻 亮,顯是近日更換。
甘草整了整袖口,迎面一名工匠提著圖紙匣走來。他拱手道︰“奉防風大人命,查驗御藥房管道圖樣,可否借閣下鑰匙一用?”
工匠遲疑︰“此門素不上鎖……今日卻封了。”
“許是黃主事有要務在身。”甘草語氣平靜,“我只取圖便走,不擾公事。”
工匠點頭,掏鑰匙開門。門啟剎那,甘草目光已掃過案台——抽屜虛掩一線,內里似有暗色紙包;櫃底陰影處,一抹銅光隱現;硯台邊緣粘著些微黃粉,細看夾雜銀亮碎屑。
“您請。”工匠讓開身位。
甘草邁步進門,佯作翻找圖紙,實則俯身探視櫃底。那銅物壓在一卷舊賬下,長約三寸,齒距寬窄與參櫃鎖芯相符。他不動聲色,右手摸向抽屜,指尖觸到紙包,輕捏即散,一股辛烈氣息撲鼻——附子粉,與半夏莊烏頭催生劑同源。
他縮手,轉身問︰“黃主事何時回來?”
“不知。”工匠搖頭,“今晨說去庫區巡檢,未歸。”
甘草點頭,走向案台,假意拂去硯台邊粉末。指腹沾上雄黃末,細察其中金屬屑——斷口呈銳角,兩劃交叉成“逆”字殘形,與江北浮尸岸邊膩子所含錫銅比例一致。此物本用于驅蟲避蠹,摻入鎖孔可減摩助開,但混以特定金屬碎屑,則必為標記。
他將粉末收入小瓷瓶,藏入內袋。臨出門前,又瞥見門後掛鉤懸著一雙官靴,靴底泥痕斑駁,邊緣帶灰白顆粒。他蹲下,指甲刮下一粒,置于鼻下輕嗅——鹽漬土末,混動物骨灰,正是江北特制信號燭燃盡後的殘留。
工匠催促關門,他應聲退出,順手將鑰匙交還。工匠鎖門離去,他立于廊下,不動。
片刻,腳步自遠而近。黃 自拐角現身,青袍未濕,肩無雪痕,似未曾外出。他見甘草立于此處,略一頓,拱手道︰“甘兄怎在此地?”
“查些舊檔。”甘草直視其眼,“倒是你,昨夜去了何處?”
“庫區巡查。”黃 語調平穩,“防潮管道有滲漏,須連夜修補。”
“可曾離京?”
黃 眉峰微動︰“何出此問?”
“臘月廿五,你簽押冊上記‘赴江北查倉’。”甘草從袖中取出摹本,“為何不報刑部?”
黃 目光掃過紙頁,神色未變︰“例行巡查,無需驚動上峰。”
“例行?”甘草逼近一步,“半夏莊已是逆藥閣據點,你去那里,查什麼倉?”
黃 喉結微動,聲音仍穩︰“藥材倉儲隸屬修繕監管轄,我去查看防潮設施,有何不可?”
“可你未走官道。”甘草盯著他,“江北浮尸岸邊土末,與你靴底殘留一致。你走的是私渡水路,且未持通行牒。”
黃 眼神一閃,隨即垂眸︰“冬汛期水道封航,我乘漕船便道經過,何須持牒?”
“便道?”甘草冷笑,“那附子粉呢?你公室內抽屜藏著一包,氣味與半夏莊毒劑相同。你說,一個修繕監主事,為何私藏烈性藥材?”
黃 猛然抬頭︰“那是治宮人寒癥所用!坊間可購,何罪之有?”
“可你買的是生附子。”甘草聲音沉下,“未經炮制,毒性劇烈,禁入內廷。除非……它根本不是用來治病。”
黃 嘴唇緊抿,額角浮現細汗。
甘草又道︰“還有這把鑰匙。”他從懷中取出銅鑰模型,“齒痕與參櫃鎖孔劃痕完全吻合。你何時復制的?是在索要鹿茸備用鑰匙之後,還是之前?”
黃 不答,目光游移至廊外。
“你在怕什麼?”甘草逼問,“怕我說出你去過半夏莊?還是怕我說出你帶回了假鑰模具?”
“我沒有!”黃 低吼,隨即意識到失態,強自鎮定,“你無憑無據,僅憑幾撮粉末就想定我罪名?”
“我不是定罪。”甘草緩緩收起模型,“我只是在查。而你每答一句,破綻就多一處。”
黃 閉眼,再睜時已恢復冷峻︰“你要查,盡管去查。但我勸你莫要牽扯無辜。”
“無辜?”甘草冷笑,“半夏堿中毒身亡的莊主無辜嗎?被劫為人質的小姜芽無辜嗎?你踩著他們的命往上爬,現在跟我說無辜?”
黃 瞳孔驟縮,手指微微發抖。
甘草逼近最後一步︰“臘月廿八,你持令入庫,燒印換參。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動作干淨利落。可你知道為什麼沒人懷疑你?因為你平時太低調,太忠謹,太像一個只會修牆補瓦的老實人。”
黃 咬牙︰“你懂什麼……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
“為了什麼?”甘草緊盯其眼,“為了逆藥閣?還是為了你自己?”
黃 猛地別過臉,不再言語。
甘草看著他僵立的身影,忽覺袖中瓷瓶微涼。他未再追問,轉身離去。步至工坊盡頭暗廊,他停下,從內袋取出那枚銅鑰模型,指腹撫過齒痕。
暮色漸沉,遠處鎖匠鋪燈火初亮。他靠著殘牆,不動。
手中銅鑰映著微光,邊緣一道刻痕清晰可見——像是被人匆忙打磨過,又刻意留下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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