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威遠鏢局
三日後,金陵城。
威遠鏢局的朱漆大門前,車馬絡繹不絕。新鑄的鎏金匾額在春日下耀武揚威,取代了昔日“鎮遠鏢局”在此地的榮光。石階被往來鏢師和客商的腳步磨得光滑如鏡,映不出十年前的半分血色。
林雪站在街角陰影里,一身粗布勁裝,臉上刻意抹了層薄灰,掩去了那份驚心動魄的蒼白與清艷。唯有那雙眼楮,黑沉如古井,倒映著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門。
她手中捏著一封略顯陳舊的薦書,落款是江北一位早已金盆洗手的老鏢頭。這是她精心準備的身份——父母雙亡,略通拳腳,前來投奔鏢局謀個生計。
“姓名?”櫃上的管事頭也不抬,聲音帶著慣常的懶散。
“林……驚雪。”她垂下眼睫,聲音刻意壓低,帶著一絲沙啞。
管事瞥了她一眼,在她那雙過于干淨的手上停留一瞬,又看了看薦書,揮揮手︰“去後面雜院找劉把頭,先跟著搬貨卸車,試用三日,管吃不管住,一日二十文。”
“是。”
雜院喧囂,汗味、塵土味和牲口的氣味混雜。力工們吆喝著,將沉重的箱籠從騾車上卸下。林雪沉默地融入其中,動作看似笨拙,卻總能恰到好處地避開踫撞,扛起的箱子也穩如磐石。
她低著頭,耳朵卻捕捉著每一絲聲音。
“听說了嗎?前幾天黑松林那趟鏢,被‘血芙蓉’劫了!”
“陳總鏢頭回來就病倒了,說是嚇破了膽……”
“嘖嘖,那可是官銀!幸好咱們威遠底子厚,立馬給補上了,換別家早垮了!”
“補上?說得輕巧,那可是這個數……”有人壓低聲音,比了個手勢,引來一片倒吸冷氣聲。
林雪面無表情地搬著一口箱子,指尖在粗糙的木板上劃過。官銀被劫,威遠竟能如此迅速地平賬,其財力深不可測。而且,他們似乎並不打算聲張,反而極力將事情壓下。
傍晚,收工時分。
一個尖嘴猴腮的工頭踱步過來,斜眼打量著林雪,伸手在她剛放下的箱子上拍了拍,力道不輕︰“新來的?手腳利索點!別偷奸耍滑!”那只手順勢就要往她肩上搭來。
林雪腳步微錯,看似無意地避開,肩頭箱子一角“恰好”撞在工頭肋下。
“哎喲!”工頭吃痛,臉色一沉,“你他娘的沒長眼?!”
周圍幾個力工停下動作,幸災樂禍地看著。
林雪抬起頭,眼神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對不住,王頭兒,我沒站穩。”
工頭被她那眼神看得莫名一寒,那不像是一個普通孤女該有的眼神。他惱羞成怒,正要發作——
“吵什麼?”一個溫和卻帶著威嚴的聲音響起。
眾人回頭,只見一位身著錦袍,面容儒雅,約莫四十余歲的中年男子負手立在院門廊下。他腰間懸著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笑容和煦,目光掃過眾人,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度。
正是威遠鏢局總鏢頭,甦擎天。
林雪的心髒在那一剎那停止了跳動。是他……十年歲月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反而更添了幾分沉穩與威勢。父親曾與他兄弟相稱,自己幼時,還曾被他抱在膝頭,逗弄著叫“甦伯伯”。
而如今,他是江南鏢路的霸主,自己是家破人亡的孤女。
仇恨的毒焰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她死死掐住掌心,指甲深陷進肉里,才勉強維持住臉上的麻木與惶恐。
“總鏢頭。”工頭立刻換上一副諂媚的嘴臉,點頭哈腰,“沒什麼,新來的不懂規矩,小的正在教她。”
甦擎天的目光落在林雪身上,帶著一絲審視,卻並無異常,仿佛只是在看一個最尋常不過的底層力工。“既是新人,多些耐心。我威遠鏢局,以信義立本,亦當以寬厚待人。”
“是是是,總鏢頭教訓的是。”工頭連聲應道。
甦擎微微頷首,不再多看林雪一眼,轉身與身旁一位賬房模樣的人低聲交談著離去。
“……江北的款子要盡快結清,不能留任何首尾……”隱約的話語隨風飄來。
林雪低下頭,繼續搬動箱子,心中卻已翻江倒海。
甦擎天……他是否就是那個“幕後之人”?父親臨終遺言,“別信任何人,除了……”除了誰?話未說完。甦世伯,究竟是可信之人,還是弒友求榮的元凶?
那批官銀上的芙蓉印記,又與他有何關聯?
入夜,力工們擠在簡陋的大通鋪上,鼾聲四起。
林雪悄無聲息地潛出住處,如一道青煙,融入鏢局深邃的宅院。
她避開巡更的護院,憑著幼時模糊的記憶和十年殺手生涯錘煉出的本能,向著鏢局核心區域摸去。書房、賬房、庫房……這些地方,或許藏著線索。
甦擎天的書房還亮著燈。她伏在屋頂,屏住呼吸,輕輕揭開一片瓦。
書房內,甦擎天獨自坐在太師椅上,指尖輕輕敲擊著扶手,面前的書桌上,空無一物。他望著跳動的燈焰,眉頭微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良久,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听不見︰
“芙蓉現,風波起……林兄,你的女兒,當真還活著麼……”
屋頂上,林雪渾身一震,血液幾乎凝固。
他知道了?他在試探?還是……另有所指?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腳步聲從回廊另一端傳來。林雪立刻伏低身體,將自己完全隱于黑暗。
一個穿著夜行衣的矯健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書房外,屈指有節奏地敲了敲門。
甦擎天沉聲道︰“進。”
黑衣人閃身而入,單膝跪地︰“總鏢頭,查到了。黑松林現場,除了我們的人和陳剛他們的痕跡,還有第三批人的腳印,輕功極高,處理得很干淨,但……遺留了這個。”
黑衣人掌心,托著一小片深藍色的布料碎片,邊緣參差,像是被什麼利器劃過。
甦擎天接過碎片,在燈下仔細查看,臉色漸漸凝重︰“這不是尋常的布料……是宮內織造局特供的‘雨過天青’錦。”
宮內?林雪的心猛地一沉。
“還有,”黑衣人繼續稟報,“近日城中,多了一位生面孔的書生,常在茶樓酒肆打听十年前舊事,特別是……關于林家的。此人舉止不凡,不像普通人。”
書生?林雪立刻想起了黑松林那個窺視的身影。
“盯著他。”甦擎天將布料碎片攥緊,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另外,加派人手,盯緊所有可能與‘芙蓉’相關的線索,尤其是……新入鏢局的人。”
“是!”
黑衣人領命而去。
甦擎天站起身,在書房內踱步,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變幻不定。
林雪緩緩將瓦片蓋回原處,悄無聲息地退離。
回到雜院通鋪,四周鼾聲依舊。她躺在堅硬的板鋪上,睜著眼楮,望著窗外滲入的慘淡月光。
甦擎天的自語,宮中的布料,神秘的書生,以及那句“盯緊新入鏢局的人”……這一切,都指向一個更龐大、更危險的漩渦。
她就像一只闖入蛛網的飛蛾,四周皆是迷霧與殺機。
父親,您當年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敵人嗎?
她輕輕摩挲著懷中那枚冰冷的玄鐵令牌,芙蓉花的紋路刺痛著她的指尖。
復仇之路,比她預想的,更加凶險,卻也更加……接近真相了。
窗外,一片烏雲緩緩遮住了月亮,金陵城徹底沉入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