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起床別開燈

第10章 河沿上的白影子

類別︰ 作者︰傾盆等大雨 本章︰第10章 河沿上的白影子

    村里的河是條老河,河泥黑得發油,水草纏在石頭上,像沒解開的裹腳布。老人們說這河有靈性,也記仇,誰要是欠了它的,遲早得還。我家的紅磚瓦房就戳在河邊上,後牆根離水邊不過五米,夜里能听見河水“咕嘟咕嘟”冒泡,像有人在底下吹嗩吶。

    那年我剛上二年級,梳著兩個羊角辮,書包上繡的小紅花被河水汽燻得發潮。每天放學,我都要跟同村的丫蛋、石頭一起抄近道回家,路就得從河沿的蘆葦蕩里穿。蘆葦長得比我還高,葉子邊緣帶著細鋸齒,蹭在胳膊上,火辣辣地疼,卻比不上心里的慌。

    “听說了嗎?前陣子有個外鄉人,夜里在河邊釣魚,魚竿被拖走了,人也跟著下去了。”石頭手里攥著根蘆葦桿,往水里戳,驚起幾只蜻蜓,“撈上來的時候,肚子鼓鼓的,像灌了鉛。”

    丫蛋嚇得往我身後躲,辮子上的紅頭繩蹭著我的脖子︰“別瞎說,水鬼要拉替身的,听見了會來找你。”

    我沒說話,眼楮盯著水面。河水綠得發暗,深處像藏著塊墨,偶爾有魚跳出水面,“啪”地一聲落下去,濺起的水花里,好像漂著幾根頭發,黑  的,纏在水草上。

    每次落單的時候,這種慌就變成了涼。有次老師留堂,我獨自走河沿,太陽剛落山,蘆葦蕩里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無數只手在水里撈。後背突然一涼,像有人潑了瓢井水,我猛地回頭,看見蘆葦叢里有個白乎乎的東西,一閃就沒了。

    “誰?”我攥緊書包帶,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蘆葦葉。

    沒人應,只有風穿過蘆葦的“沙沙”聲,像有人在笑,又像在哭。我撒腿就跑,書包上的小紅花蹭掉了,也顧不上撿,直到看見外婆在門口曬辣椒,紅通通的一串掛在牆上,像串血珠子,心里才稍微踏實點。

    “跑啥?被狗攆了?”外婆用圍裙擦著手,圍裙上沾著面粉,“臉白得像紙,來,吃塊糖。”

    她塞給我塊水果糖,橘子味的,甜得發膩。我含著糖,沒說看見白東西的事——外婆信佛,家里供著觀音像,她說小孩子眼淨,容易撞著“不干淨的”,說了反倒讓她擔心。

    出事那天是個悶熱的夏夜,空氣黏得像漿糊。蚊子在耳邊“嗡嗡”叫,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外婆的蒲扇“啪嗒啪嗒”搖,扇出來的風都是熱的,帶著她身上的艾草味。迷迷糊糊間,我覺得屋里亮了,不是煤油燈的黃,是種慘白,像冬天結的冰。

    我猛地睜開眼,心髒像被一只手攥住了。

    里屋和大廳之間的門沒關嚴,留著條指寬的縫,那片慘白就從縫里滲進來,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腳踩上去能感覺到涼,像踩在結了霜的地里。我屏住呼吸,眼楮往縫外瞟,渾身的汗毛“唰”地豎起來,根根都像帶了電。

    大廳里擠滿了“人”。

    說是人,卻只有上半身,從腰往下就沒了,像被鈍刀子齊腰斬斷,一個個懸在半空,擠擠挨挨的,白蒙蒙的身子互相踫撞,發出“沙沙”的響,跟蘆葦蕩里的聲音一模一樣。他們沒有胳膊,肩膀那兒光溜溜的,圓滾滾的“頭”上沒有眼楮鼻子,就一個模糊的輪廓,像被水泡脹的面團。

    我嚇得渾身僵硬,嘴巴像被黏住,喉嚨里只能發出“  ”的氣音。那些“人”慢慢悠悠地晃,有的擦過八仙桌的桌角,有的蹭過牆上的年畫,畫里的胖娃娃被他們擋住,露出半張臉,笑得詭異。

    離門縫最近的那個“人”,比別的清晰些,邊緣泛著淡淡的藍,像水里的青苔。它好像感覺到我在看它,白蒙蒙的身子慢慢往門縫這邊飄,速度很慢,卻帶著股說不出的壓迫感。我看見它“穿”過外婆腌咸菜的壇子,壇子紋絲不動,可它經過的地方,壇口結的白霜化了,淌下幾滴黑水。

    我死死攥著被角,指甲掐進掌心,疼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不敢掉下來。它停在門縫外,那個圓滾滾的“頭”對著我,明明沒有眼楮,我卻覺得被盯得死死的。突然,一個聲音鑽進耳朵,悶悶的,像隔著層水︰“還我女朋友……”

    “女朋友”?我愣住了。那時候村里的小孩只知道“媳婦”,這詞洋氣又陌生,像從收音機里跑出來的。可這三個字像冰錐,狠狠扎進腦子里,凍得我牙齒打顫。

    那“人”見我沒反應,又喊了一遍,聲音更急了,帶著股怨氣︰“還我女朋友——!”

    我再也忍不住,“哇”地尖叫出來,聲音刺破了悶熱的夜,驚得屋頂的瓦片都像動了動。里屋的外婆被驚醒,蒲扇“啪”地掉在地上,她摸黑抓起床頭的煤油燈,燈芯“ 啪”爆了個火星︰“咋了咋了?招賊了?”

    “有……有東西!”我指著門縫,手一抖,被子滑到腰上,涼氣順著褲腿往上鑽,“大廳里……全是東西!”

    外婆舉著煤油燈走到大廳門口,昏黃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獸。她“吱呀”一聲推開虛掩的門,燈光掃過空蕩蕩的大廳︰“啥東西?你這丫頭片子,做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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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仙桌擺在原位,桌腿上還纏著去年過年系的紅繩;牆上的年畫歪了點,胖娃娃的臉依舊紅撲撲的;外婆做針線活的木盆,傍晚被我搬到了桌底下,露出半截盆底,沾著幾根線頭。

    一切都跟平時一樣。

    可我明明看見了!那些白蒙蒙的影子,擠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急得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腳跑到大廳,煤油燈的光有限,牆角還是黑  的,像藏著什麼。突然,我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個木盆,明明被我塞在桌底下,現在卻端端正正地擺在桌面中央,盆底朝上,沾著的線頭對著門口,像個奇怪的符號。

    不是我放的。

    我頭皮一陣發麻,後脖頸的汗毛根根倒豎。剛才那些白影子晃過的時候,好像就飄在桌子上方,難道是它們挪的?外婆端著水從灶房出來,看見我盯著木盆發呆,用手背摸我的額頭︰“發啥愣?不是說渴嗎?喝水啊。”

    “不喝了!”我猛地轉身往回跑,膝蓋撞到門檻,疼得鑽心也顧不上。鑽進被窩,我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留個鼻孔出氣,後背緊緊貼著牆——總覺得身後空蕩蕩的,那些沒胳膊沒頭的影子會從那兒飄進來,貼在我背上。

    外婆搖搖頭,替我掖了掖被角,轉身要吹燈。就在她抬手的瞬間,一陣涼風突然從後窗鑽進來,吹得煤油燈的火苗“ 啪”響,燈芯結了個黑疙瘩。那風帶著股河泥的腥氣,涼颼颼地掃過我的腳脖子,像有人用濕手摸了一把,黏糊糊的。

    “啊——!”我尖叫著往被窩里縮,連鼻孔都快捂住了,渾身抖得像篩糠。

    外婆趕緊走到後窗,“吱呀”一聲把窗戶關上,插銷插得死死的。“這鬼風,邪門得很。”她嘟囔著,重新掖好被角,這次把被邊壓得死死的,“睡吧睡吧,外婆在呢,啥也別怕。”

    可我哪睡得著?眼楮瞪得溜圓,盯著天花板,上面的蜘蛛網被風吹得晃,像個吊在半空的網,要把我網進去。那些白蒙蒙的影子好像正從房梁上飄下來,懸在我頭頂,那個喊“還我女朋友”的聲音,在耳邊一遍遍地響,越來越急,越來越近。

    不知熬了多久,天快亮時,我終于迷迷糊糊睡著了。夢里全是沒有頭和胳膊的白影子,圍著我的床轉,嘴里都在喊“還我女朋友”,它們的白蒙蒙的身子蹭過我的臉,涼得像冰,帶著股水草的腥氣。

    第二天醒來,外婆掀開我的被子,“咦”了一聲︰“你咋跟水里撈出來似的?”我摸了摸頭發,黏糊糊的,像剛洗過沒擦干,後背的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涼颼颼的。

    “外婆,昨晚那些東西是真的!”我拉著她的手,急得快哭了,眼淚把她的袖口都打濕了,“還有木盆,自己跑到桌子上了!”

    外婆抽著旱煙,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落在地上,燙出個小黑點。“小孩子眼花了,”她眼神躲閃,不敢看我,“木盆是我半夜起來挪的,怕被老鼠啃。”她頓了頓,往觀音像前的香爐里插了三炷香,“以後睡覺別留門縫,就沒事了。”

    香燃得很快,煙筆直地往上飄,沒風都不動,像根白色的線,把天和地連在了一起。

    從那以後,我落下個毛病——不管春夏秋冬,睡覺必須把自己裹成粽子,只露個鼻孔,後背得貼著牆,哪怕熱得渾身是汗也不敢松開。有次丫蛋來家里睡,看見我這模樣,笑得直不起腰︰“你這是怕被偷走啊?”我急得跟她吵架,把她的辮子都扯散了,卻不敢說原因。

    四年級那年,我轉學去了城里。城里的房子沒有後河,也沒有蘆葦蕩,夜晚的路燈亮得像白天,可我還是改不了裹被子的習慣。有天自然課,老師講“未解之謎”,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了個大大的問號。

    “老師,世界上真的有鬼嗎?”後排的男生舉手,聲音洪亮。

    老師推了推眼鏡,嘴角帶著笑︰“科學上沒有證實,但有些地方的傳說很有意思,比如‘水鬼’。”

    我手里的鉛筆突然“啪嗒”掉在地上,筆尖摔斷了。

    “水鬼大多住在古老的河流或湖泊里,”老師在黑板上畫了條波浪線,像條河,“據說它們是淹死的人所化,渾身濕淋淋的,呈乳白色,半透明,能漂浮在水面上……”

    乳白色,半透明!

    冷汗順著額頭往下淌,浸濕了課本上的插圖。插圖是條魚,可在我眼里,卻變成了那些擠在大廳里的白影子,沒有頭,沒有胳膊,懸在半空,互相踫撞著“沙沙”響。老師後面說的什麼,我一句也沒听見,腦子里全是那個悶熱的夏夜——門縫里滲進來的慘白,八仙桌上自己挪上去的木盆,還有那個對著我喊“還我女朋友”的清晰輪廓。

    原來外婆沒騙我,那不是噩夢。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腿都是軟的,總覺得身後有人跟著,腳步“啪嗒啪嗒”的,像踩在水里。路過小區的噴水池,看見池底的瓷磚反射著光,像無數雙眼楮在眨,我突然想起後河的水,綠得發暗,深處像藏著塊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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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初中後,膽子漸漸大了,或許是城里的燈火太亮,沖淡了村里的記憶。我開始好奇,想知道那些白影子到底是什麼,那個“女朋友”又是誰。暑假回村,我故意一個人在後河沿轉悠,蘆葦比以前更高了,風一吹,“沙沙”聲里好像藏著人說話。

    河水還是綠得發暗,岸邊的泥土軟乎乎的,踩上去能陷下去半只腳。我蹲下身,看見水里的倒影——個子長高了,頭發剪短了,可眼楮里的慌,還是跟小時候一樣。

    “還我女朋友……”

    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悶悶的,像隔著水。我猛地回頭,河沿上空蕩蕩的,只有幾只蜻蜓在水面上點水,蕩開一圈圈漣漪,漣漪里好像漂著個白乎乎的東西,慢慢往下沉。

    我嚇得後退幾步,踩在塊松動的石頭上,差點摔倒。穩住身子後,我看見石頭上刻著個模糊的字,像“林”,又像“木”,被水浸得發黑。

    走到外婆家門口,看見她在翻舊物,竹籃里裝著些發黃的照片和布票。“這是你外公年輕時候,”她指著一張黑白照,照片邊緣卷了角,“那時候他在河上撐船,救過不少人。”

    照片上的外公穿著粗布褂子,站在船頭,皮膚黝黑,笑容憨厚。他身後的蘆葦蕩里,好像有個模糊的人影,穿著花布衫,梳著兩條長辮子,正往船上跳,辮子梢在水里拖出兩道白痕。

    “外婆,”我指著那個人影,指尖在照片上戳出個小坑,“這是誰?”

    外婆的臉色突然變了,像被太陽曬過的紙,瞬間失去了血色。她把照片往竹籃里一塞,動作快得像在藏什麼︰“小孩子別瞎問,都是些陳年舊事。”

    “是不是外公救的人?”我追問,心里的慌變成了急,“她是不是……後來沒了?”

    外婆沉默了半天,煙鍋在桌子上磕了磕,煙灰撒了一地。“那時候窮,重男輕女,”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有戶人家想把剛出生的丫頭扔河里,你外公看見了,跟人打了一架,把丫頭抱回來了。那丫頭命硬,跟著你外公學撐船,水性好得很,能在水里閉氣三分鐘……”

    她頓了頓,喉結動了動,像有東西咽不下去︰“十七歲那年,為了救個掉河里的小男孩,自己沒上來。那男孩家里窮,連副像樣的棺材都買不起,就……就那麼草草地葬在河邊上了。”

    “那丫頭……有對象嗎?”我盯著竹籃,照片的角還露在外面。

    外婆看了我一眼,眼楮里的紅血絲像爬滿了蜘蛛網︰“有個撐船的小伙子,鄰村的,跟她好,說好了秋收後就提親。她沒了之後,那小伙子瘋了似的在河里找,白天找,夜里找,後來也……也沒上來。有人說,看見他倆在月圓之夜,並排坐在船頭上,像沒事人一樣,小伙子還在給她梳辮子呢。”

    我愣住了,心里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酸溜溜的。

    原來那個聲音不是在跟我要“女朋友”,他是在喊她,在等她。那些擠在大廳里的白影子,或許都是後河里的“住戶”,它們不是來嚇唬我,只是恰好被我看見了——就像我恰好听見了他們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沒再裹著被子睡覺,也沒貼牆。後窗沒關嚴,風吹進來,帶著蘆葦的清香,像有人在輕輕哼歌。我好像又听見了“沙沙”聲,這次不覺得害怕了,反而有點親切。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窗台上多了片蘆葦葉,上面沾著顆晶瑩的水珠,像滴沒掉下來的眼淚。陽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像串小小的彩虹。

    現在回村,我總愛坐在後河沿上,看蘆葦蕩,听風聲。偶爾會想起那個悶熱的夏夜,那些擠擠挨挨的白影子,還有那個悶悶的聲音。它們或許還在那里,在河水深處,在蘆葦蕩里,等著某個被遺忘的名字,或者,只是在守著一段沒說完的故事。

    只是我再也沒見過它們。或許,當你不再害怕時,它們就不需要躲躲藏藏了——就像水里的影子,你不看它,它也在;你看它,它也只是靜靜地待著,不躲,也不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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