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團的窯洞作戰室里,
剛從外面帶進來的喧鬧和酒氣,被這屋里的氣氛一沖,瞬間就散了。
一營長張大彪,二營長沈泉,三營長王懷保,還有騎兵連長孫德勝,炮兵連長王承柱,一個個腰桿挺得筆直,站在地圖的兩側。
他們的目光,都聚焦在地圖前那個年輕的參謀長身上。
賈栩手里拿著一根燒過的木炭,他沒有說話。
他只是伸出手,在牆上那副巨大的晉西北軍事地圖上,開始畫線。
第一條線,從東面的正太鐵路開始,向西延伸,像一把張開的鉗子。
第二條線,從西面的同蒲路,向東擠壓。
第三條線和第四條線,分別封死了南邊的白晉公路和北邊的大同方向。
四條粗黑的炭線,在地圖上構成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四邊形。
一個巨大的、丑陋的包圍圈。
獨立團、七七二團、新二團……整個三八六旅的駐地,甚至更遠處的八路軍總部,都被這個黑色的框,死死地框在了里面。
作戰室里,只剩下木炭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畫完最後一筆,賈栩扔掉手里的木炭,拍了拍手上的黑灰。
他拿起一根細長的木桿,指向地圖。
“我收到一份情報,來源無法透露。”
賈栩的聲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緒。
“日軍華北方面軍,啟動了代號為‘A號’的作戰計劃。”
“東面,正太線,第三十六師團,配屬獨立混成第一旅團。”
“西面,同蒲路,第四十一師團,配屬獨立混成第九旅團。”
“南面,白晉公路,獨立混成第三旅團。”
“北面,大同,獨立混成第四旅團。”
他每說一個番號,手里的木桿就在地圖上重重地點一下。
那些番號,對于在場的營連長們來說,每一個都代表著一場血戰,代表著數不清的犧牲。
現在,這些番號全都湊到了一起。
“總兵力,超過五萬人。”
“全部是甲級、乙級野戰師團和精銳旅團,配屬重炮、戰車,還有航空兵。”
“分進合擊,鐵壁合圍。”
賈栩的木桿,在那個黑色的包圍圈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叉。
“他們的目標,是把我們,連同這片根據地,像碾蟲子一樣,徹底碾碎在這里。”
作戰室里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張大彪的手,不自覺地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
孫德勝的臉色,變得和牆壁一樣白。
李雲龍站在那里,一言不發。
他盯著地圖上那個巨大的黑色方框,眼楮里布滿了血絲。
過了很久,他突然動了。
他一拳砸在面前的木桌上。
“砰!”
桌上的茶碗跳了起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什麼他娘的鐵壁合圍!”
李雲龍的咆哮聲,震得窯洞頂上的塵土簌簌往下掉。
他的眼楮都紅了。
“老子就不信這個邪!”
“五萬人怎麼了?他就是五十萬人,老子也敢跟他踫一踫!”
他一把搶過賈栩手里的木桿,指著地圖上東面那條最粗的黑線。
“他想合圍,老子就從他最硬的地方鑿穿出去!”
“告訴弟兄們,把褲腰帶都勒緊了!準備跟鬼子拼命!”
“咱們獨立團,從成立那天起,就不會別的,就會進攻!”
李雲龍的聲音里帶著一股瘋狂的悍勇,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幾個營長的眼楮也跟著紅了,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對!團長!跟他們拼了!”張大彪吼道。
“咱們騎兵連,願意當尖刀!”孫德勝也喊了起來。
整個作戰室的氣氛,瞬間從凝重變成了狂熱。
就在這股狂熱即將達到頂峰的時候,賈栩開口了。
“拼命?”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盆冰水,澆在了所有人的頭上。
“拿什麼拼?”
賈栩伸手,一把按住了李雲龍那根指著地圖、微微顫抖的木桿。
他的語氣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團長,這不是阪田聯隊,甚至不是山崎大隊。”
“這是方面軍級別的戰略行動,是五萬武裝到牙齒的精銳。”
“我們這點人,沖上去,不夠人家一個沖鋒塞牙縫的。”
“你管這叫亮劍?”
賈栩盯著李雲龍的眼楮。
“我管這叫送死。”
“用弟兄們的命,去給人家送戰功。”
“這種賠本的買賣,我們不能干!”
李雲龍的身體僵住了。
他瞪著賈栩,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賠本的買賣……”
他喃喃地重復著這幾個字。
這幾個字,從蒼雲嶺開始,就像一道符咒,每一次都能精準地戳中他的軟肋。
作戰室里的狂熱氣氛,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有軍官都愣愣地看著賈栩,又看看他們的團長。
他們從沒見過,有誰敢這樣當面頂撞李雲龍,還把李雲龍說得啞口無言。
趙剛站在一旁,看著對峙的兩個人,手心攥出了汗。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賈栩松開了按著木桿的手。
他重新拿起了那根木炭。
他在那個巨大的黑色包圍圈上,畫了一個箭頭,一個向外的,逃離的箭頭。
“鬼子要鐵壁合圍,想把我們一網打盡?”
賈栩的嘴角,勾起一個奇怪的弧度。
“好啊。”
“那我們就在他合圍之前,跳出這個網。”
這個想法一說出口,所有人都以為自己听錯了。
李雲龍也愣住了。
賈栩沒有理會他們的表情,他繼續說了下去,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我有一個計劃,代號‘金蟬脫殼’。”
“從現在開始,主力部隊化整為零,帶上足夠七天作戰的彈藥和干糧,分批次,沿著我們事先勘察好的小路,跳出包圍圈。”
“各村的村干部,組織根據地的群眾,攜帶口糧和必要的細軟,連夜向西邊的大山里轉移。”
“兵工廠,所有能拆的機器,全部拆成零件,登記造冊,用油布包好,就地深埋。帶不走的,全部炸毀,一顆螺絲釘都不能留給鬼子。”
“後勤部,倉庫里所有的糧食、布匹、藥品,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一把火燒光。”
“我們把一座空城,一座空蕩蕩的根據地,留給他。”
“讓他那五萬大軍,讓他那些飛機坦克重炮,對著這片空山,去合圍,去掃蕩。”
“讓他們撲個空,圍個寂寞!”
賈栩說完,扔掉了手里的木炭。
作戰室里,一片死寂。
落針可聞。
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李雲龍在內,都被這個計劃鎮住了。
這個計劃,太大膽了。
這是一種他們從未听過,甚至從未想過的戰術。
把整個根據地搬空,讓敵人的重拳打在棉花上。
李雲龍愣愣地看著賈栩,嘴巴半張著,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他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
他戎馬半生,信奉的就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打了就跑,那是懦夫的行為。
可賈栩說的,又不是簡單的跑。
是把家底全都卷走,讓鬼子白忙活一場。
這听起來,怎麼好像……比打一場勝仗還解氣?
就在李雲龍腦子里的兩個小人天人交戰的時候,趙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上前一步,指著地圖,提出了一個最現實,也是最致命的問題。
“參謀長。”
趙剛的聲音有些沙啞。
“計劃的魄力,我佩服。”
“但是,全團幾千名戰士,還有兵工廠那些重要的機器和技工,再加上根據地里上萬的老百姓。”
“這麼多人,這麼多東西。”
他抬起頭,看著賈栩,一字一句地問。
“怎麼可能在日軍的重重眼皮子底下,就這麼……憑空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