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銅纏枝蓮紋蒸籠被武修文穩穩托在掌中。行至膳廳,正撞見楊過與郭芙低語著什麼,少女頰邊梨渦淺現。
武修文,眼底掠過一絲淬了冰的鄙夷。
蒸籠蓋揭開的剎那,濃郁甜香裹挾著滾燙白霧洶涌而出。
八塊玲瓏剔透的桂花糕,在蓮形蕉葉托上排布得宛如真蓮初綻,通體流淌著溫潤誘人的蜜金色澤。
唯獨其中一塊,糕體深處透出一種淤血般的暗紅,在滿籠澄金中顯得格外刺目
武修文指尖在光滑的籠沿極隱蔽地一旋,那暗紅的“蓮瓣”便無聲無息地滑停在楊過面前。
“楊兄弟解環手法精妙絕倫,想必于細微處別有心得。這‘特別’的一塊,還請品鑒?”
楊過的目光,落在那塊異色的糕點上。
僅僅一瞥!
無數混雜著酸腐氣味的記憶碎片便轟然涌入腦海——嘉興城隍廟外,那個因偷了半個沾著如此暗紅粉末的冷饅頭,而被辣得滿地翻滾、涕淚橫流直至昏厥的枯瘦乞丐。
街角陰暗處,無良攤主臉上那抹混雜著殘忍與快意的獰笑……
這色澤!這令人欲嘔的氣味!是曬干磨碎、最烈的朝天椒!
“修文倒是費心了…” 黃蓉清泉般的嗓音響起,一雙玉手執銀箸橫空而至,筷尖精準地懸停在那塊暗糕上方不足半寸處,震落幾點晶瑩的桂花蜜珠。
話音未落,一只瑩白小手已閃電般探出!
“我也要嘗嘗這塊!” 郭芙帶著孩童般的新奇與莽撞,指尖眼看就要觸及那滾燙的“陷阱”。
武修文臉色驟然慘白如紙,失聲驚呼︰“芙妹!那塊是——!”
楊過倏然起身!玄色粗布衣袖帶起一股勁風,恰到好處地拂過郭芙探出的皓腕,驚得她指尖一縮。
“當心燙手。” 他聲音低沉,順勢已將那塊暗紅的“暗糕”穩穩拈在指間。
楊過修長的手指緩緩施力。糕體應聲裂開,幾粒飽滿的、泛著油光的辣椒籽滾落青瓷碟心。
“修文兄的口味…” 楊過抬首,將其中半塊遞向面無人色的武修文,“…當真獨特。好東西,豈能獨享?”
武修文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額角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懸在半空的手僵直如木偶,指尖不受控地輕顫。他惶然側目,求救般望向兄長武敦儒,卻只看到一張同樣面如死灰的臉孔。
膳廳內,一片死寂。
郭靖濃眉緊鎖成峰巒。郭芙倒抽一口冷氣,小手緊緊捂住了嘴。武敦儒身形微晃,臉色也很難看。
楊過見武修文僵立不動,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下,他竟將剩下半塊暗紅糕點,從容不迫地送入口中!
“夠勁道。” 他聲音略帶嘶啞,卻字字清晰,“當年在嘉興碼頭扛包,三九寒天里,工友們最愛用這烈性東西混著烈酒下肚,下酒得很。”
黃蓉眼波流轉,似笑非笑。“既是修文特意備下的‘珍品’,想必深知其中妙處。不如…親自嘗嘗個中真味?”
武修文死死盯著那攤開的、如同血肉模糊傷口的辣椒餡,胃部猛地一陣劇烈痙攣頭。
“弟子…弟子想起還有《劍譜》尚未溫習…” 話音未落,他踉蹌後退間,腰胯重重撞上案邊一只半人高的青釉纏枝蓮紋梅瓶!
“嘩啦—— 當!”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炸響!瓷片如冰雹般四散飛濺,瑩白的、青翠的碎片在夕照下閃著刺目的光,滾落一地狼藉。
“胡鬧!” 郭靖眉頭如刀刻般深鎖,蒲扇般的大掌在堅硬檀木桌沿看似隨意地輕輕一按。明明未運半分內力,整張沉重桌案卻驟然向下一沉!杯中茶水劇烈震蕩,漾起一圈圈細密急促的漣漪。
黃蓉卻俯身,用兩根縴縴玉指拈起一塊碎裂的糕點殘骸,指尖慢條斯理地捻動著那猩紅的辣椒粉末。
“芙兒自幼沾不得半點辛辣,” 她抬眼看向面如金紙的武修文,“這要是讓她沾了…怕是要咳得撕心裂肺呢。”
武修文雙唇劇烈顫抖著,卻吐不出半個清晰的字音。
武敦儒急得滿頭大汗,在桌下死命扯住弟弟的衣袖。
武修文這才如夢初醒,僵硬地躬身拱手,聲音細若蚊蚋︰“郭伯伯…佷兒…知錯。”
楊過舌尖的灼痛如火焰舔舐,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咽下滾燙的沙礫。
然而,當余光瞥見武修文那張如同被迫生吞了一整窩活蒼蠅、扭曲到變形的臉孔時,這股撕心裂肺的灼燒感,竟奇異地化作一股快意。
這一局,贏得…痛快。
“芙兒,” 黃蓉柔荑輕撫過女兒如瀑的青絲,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瞬間驅散了方才的劍拔弩張,“天色尚好,用過膳後,帶過兒去島上四處走走可好?”
“娘親才回島,芙兒要寸步不離地陪著娘親嘛~” 郭芙突然像只嬌慵的貓兒,整個身子軟軟地鑽進黃蓉馨香溫暖的懷里,錦緞衣袖掃過案幾邊沿,帶起一陣甜膩醉人的桂花香風。
黃蓉的指尖帶著幾分逗弄,在女兒柔嫩的掌心輕輕一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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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芙頓時如同被捏住了後頸軟肉的貓兒,渾身一激靈,咯咯笑著縮緊了脖子,頸間赤金累絲長命鎖嘩啦作響。
“芙兒,” 黃蓉的聲音像浸透了槐花蜜的棉絮,柔柔地包裹過來,“你可曉得,昨日小廚房里新蒸的那屜玫瑰酥,怎麼轉眼就不翼而飛了?”
郭芙雪白的耳尖倏地飛起兩片紅霞︰“定是…定是那檐下做窩的饞嘴麻雀,趁人不備叼走的!”
“哦?” 黃蓉眉梢微挑,“可為娘怎麼在某只小饞貓的桌底下,摸到好幾張油漬麻花的點心紙呢?不如這樣——你乖乖帶過哥哥去後山桃林,摘些最新鮮水靈的桃花瓣來,娘親就當作不知情,讓那窩貪吃的‘小麻雀’,繼續在你房里舒舒服服地做窩…如何?”
少女眼珠滴溜溜一轉,“那…那還要再加一匣子…剛出爐的桃花酥!”
黃蓉忍俊不禁,曲起手指,“啪”一聲輕脆地彈在女兒光潔飽滿的額心,驚得她頸間長命鎖又是一陣嘩啦亂顫︰“小猢猻!倒學會坐地起價了!”
說話間,她已探身從一旁多寶格上取下一個精巧的纏枝蓮紋鏨花銀盒,“喏,昨兒順手做的酥油鮑螺,本想著…”
話音未落,郭芙已眼疾手快一把搶過銀盒,石榴紅的裙擺旋開一朵明艷的花。“娘親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她轉身欲跑嗎,路過楊過身邊時,她卻故意抬高小巧的下巴,一副紆尊降貴的模樣︰“本小姐就大發慈悲,帶你去開開眼界!還不快謝恩?”
黃蓉手中團扇的湘妃竹骨,帶著一絲提醒的力道,輕輕點在女兒不盈一握的後腰︰“芙兒。要叫…過哥哥。”
郭芙粉唇微撅︰“知…知道啦!” 語氣里卻滿是不情不願。
話音未落,她已一把抓住楊過的手腕,不由分說就往外拖︰“走啦走啦!再磨蹭太陽都要掉進海里了!
郭芙像只輕盈的雀兒,靈活地旋身閃到楊過身前,背對著桃林小徑,倒著往後跑起來,鵝黃的裙裾在晚風中獵獵翻飛︰“來追我啊!追不上的是小狗!”
楊過無奈吸了口氣,只得邁步跟上。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踏上了那條落英繽紛、鋪滿柔軟花瓣的蜿蜒小徑。
郭芙時而像撒歡的小鹿般快跑幾步,將距離猛地拉開,時而又像逗弄獵物般故意放慢腳步,側耳傾听他是否靠近。
“喂,” 郭芙毫無預兆地一個急停轉身,軟緞鞋尖險險擦過楊過沾著塵土的布鞋邊緣,她仰起臉,“你知道我娘為什麼非要我帶你逛島嗎?”
楊過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足跟碾碎了幾片零落的花瓣,只沉默地搖了搖頭。
“因為島上到處都是我爹娘布下的奇門陣法!” 郭芙驕傲地揚起小巧的下頜,“我六歲就能閉著眼楮走出迷蹤陣了啦!”
“是嗎?” 楊過眉峰微挑,忽然毫無征兆地蹲下身去。
他隨手從泥地上拾起一根干枯虯結的桃花枝,手腕輕抖,在濕潤的泥土上劃出幾道看似雜亂無章的弧線,又信手拈起幾顆小石子,錯落有致地嵌在泥痕交叉點上,眨眼間排布成一個古怪而陌生的圖案。
郭芙狐疑地蹙起秀眉,忍不住湊近了些,仔細端詳︰“這…這算什麼?歪歪扭扭的,根本不是陣法!” 她篤定地搖頭,發間珠翠輕晃。
楊過恰好在此刻抬起頭。兩人的距離驟然拉近,鼻尖幾乎要踫到一起!
“這叫‘老鼠偷油陣’,” 楊過嘴角噙著一抹狡黠如狐的笑意,故意拖長了調子。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郭芙因湊得太近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專治…像你這樣好奇心太重、又靠得太近的千金大小姐。”
郭芙如同被火舌燎到般猛地直起身,“啊!”地輕呼出聲,臉頰瞬間飛起兩片火燒雲︰“你!你竟敢戲弄我!” 她羞惱交加,抬腳作勢就要狠狠踢散那堆“羞辱”她的石子。
繡鞋底幾乎觸及石子的剎那,她卻又硬生生剎住了力道,像是突然被什麼點醒,眼珠狡黠一轉︰“哼!差點又中了你的計!”
“楊——!過——!” 她每個字都從貝齒間用力迸出,“咱們…走著瞧!”
話音未落,她已像一陣裹著香風的鵝黃色旋風,氣鼓鼓地轉身沖入更深的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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