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游村的夜晚,靜謐得像一幅被水墨浸染過的畫。
除了巡邏的傀儡偶爾發出的機括轉動聲,便只剩下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輕響。
陳朵被軟禁的小院,更是這片靜謐中的孤島。
她一個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仰著頭,看著那輪被稀疏的雲層遮掩的、昏黃的月亮。
她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沒什麼表情的模樣,但那雙總是有些空洞的眸子里,此刻卻翻涌著復雜難明的情緒。
來到碧游村,馬仙洪給了她所謂的“自由”。
她可以不用再待在那個狹小的暗堡里,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在村子里行走,呼吸新鮮的空氣。
但她很清楚,這自由,是虛假的。
她依舊是那個行走的“蠱身”,是那個被所有人忌憚、排斥的怪物。
村民們看她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恐懼與疏離。
馬仙洪對她的“關懷”,也更像是在對待一件珍貴的、需要小心呵護的“材料”。
而那個叫金陽子的男人,他看她的眼神,更是讓她感到一陣陣發自靈魂深處的冰冷與厭惡。
那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在看一件物品,一件可以用來研究、解剖、利用的完美“素材”。
這種被物化的感覺,比暗堡里的孤獨,更讓她感到窒息。
就在她沉浸在這無邊無際的、名為“絕望”的情緒中時。
一道極其細微的、幾乎與蟲鳴融為一體的“沙沙”聲,在她腳邊的草叢里響起。
陳朵的目光瞬間一凝,她那與生俱來的、對蠱的敏銳感知,讓她立刻察覺到了異常。
她沒有動,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個方向。
只見一只毫不起眼的、比米粒還小的黑色小甲蟲,正從草叢的縫隙里,奮力地爬了出來。
它爬得很慢,很艱難,仿佛背負著千斤的重擔。
在它的背上,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比蛛絲還要縴細的金色絲線,捆著一片卷起來的、比指甲蓋還小的樹葉。
陳朵的心,在看到那只小甲蟲的瞬間,猛地一跳。
這不是普通的蟲子。
它身上,帶著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純粹的、屬于“同類”的氣息。
她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垂到了石凳之下。
那只小甲蟲仿佛收到了某種指引,立刻調轉方向,順著她的褲腿,一路向上,最終爬到了她的指尖。
陳朵用指尖,輕輕地踫了踫那片卷起來的樹葉。
下一刻,一道蒼老、溫和,卻又帶著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的聲音,直接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那聲音,並非言語,而是一種純粹的、由精神力構成的意念。
“孩子,別怕。”
“我不是來抓你的,也不是來審判你的。”
“我只是來告訴你,你有選擇的權利。”
是老孟。
他沒有現身,只是借著自己那神鬼莫測的“生物師”能力,通過這只被他精心改造過的小甲蟲,與陳朵進行著這次絕對安全的“神交”。
“公司的大部隊要來了,這里很快就會變得非常危險。
但和以前不一樣,現在有人想給你一條新的路,一條你可以自己選的路。”
“外面那個叫‘厲飛’的人,就是來幫你的。”
“我們推測,馬仙洪很可能是想利用你體內的原始毒來完成某種危險的儀式或穩定他的爐子。”
“我們不強迫你做什麼,只是想告訴你,你不是一件物品,你是一個人。
你有權為自己的命運,做出選擇。”
老孟的聲音,不帶任何說教,也沒有任何的蠱惑。
他只是平靜地,將一個“可能性”,擺在了陳朵的面前。
就像當初,張雲淵對他說的︰你要給她選擇的權利,而不是命令她去怎麼做。
陳朵沉默了。
她那雙空洞的眸子里,第一次,掀起了真正的、劇烈的波瀾。
選擇?
這個詞,對她而言,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奢侈。
從她記事起,她的命運,就一直被別人掌控著。
藥仙會,廖忠,公司……
他們都給了她“安排”,卻從未給過她“選擇”。
她回想起廖叔那充滿了矛盾與痛苦的愛,回想起金陽子那將她視為物品的冰冷眼神,回想起馬仙洪那看似溫和,實則虛偽的“自由”。
再對比此刻,腦海中這個陌生的聲音,所給予的、那份沉甸甸的“選擇權”。
一種前所未有的、想要掙脫一切束縛,想要親手扼住自己命運咽喉的強烈沖動,如同休眠了億萬年的火山,在她那顆早已冰封的心底,轟然爆發!
她沒有再猶豫。
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也是她為自己的命運,投下的、第一枚,也是最冒險的一枚籌碼。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之上,一縷比發絲還要縴細的、帶著她本命蠱毒氣息的幽藍色𤘘黚C 娜荒 邸 br />
她沒有去操控那只小甲蟲,那太容易被察覺。
她只是將這縷微弱到極致的蠱毒印記,輕輕地,烙印在了那片小小的樹葉之上。
那印記,在瞬間便融入了樹葉的脈絡,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但其中所蘊含的信息,卻清晰無比。
“爐子,有問題。”
“那個人(金陽子),危險。”
“我感覺到,爐心需要我...或者說,需要我的蠱。”
做完這一切,她指尖輕彈,那只完成了使命的小甲蟲,便悄無聲息地,再次融入了草叢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陳朵緩緩站起身,再次抬起頭,望向那輪被烏雲籠罩的殘月。
夜,依舊是那個夜。
但她眼中的世界,卻已截然不同。
那雙總是空洞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簇微弱,卻又無比堅定的、名為“希望”的火焰。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
她成了一個與老孟、與那個叫“厲飛”的神秘人,結成了脆弱而無聲同盟的……戰士。
……
村子南側,那間不起眼的農家小院里。
老孟緩緩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欣慰。
他沒有動用任何通訊設備,只是走到窗邊,對著窗外那只正在梳理羽毛的普通麻雀,發出了一陣極其復雜的、包含了大量信息的低沉“鳥鳴”。
那麻雀歪了歪頭,隨即振翅而起,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片刻之後,遠在數十里之外,那輛偽裝成林業勘探車的廂式貨車內。
高二壯面前的屏幕上,代表著“生物信號”的特殊頻道,再次亮起了急促的綠光。
當她將那段由“鳥鳴”轉化而來的生物波信號解碼之後,臉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她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將這份最新的、由陳朵親手送出的情報,通過通訊渠道,同步給了所有正在待命的臨時工,以及那個身處漩渦中心的“厲飛”。
一張針對碧游村的天羅地網,在這一刻,終于完成了它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塊拼圖。
風暴,將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