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表絹帛上字跡雖不如往日遒勁,卻一筆一畫透著鄭重︰“吾兒琦知悉,近日聞你于津鄉力挫孫策,保江陵安穩,為父甚慰,今升你為偏將軍,仍江夏太守之職,以示嘉獎。”
“而江陵乃荊州腹心,近日軍民惶惶,你臨危鎮之,安撫人心有功——此城便交由你駐守,交割之事,無需再提。”
“城中長史、校尉等職,你可自行擇賢任命,只需事後將名單報備州府即可,務求上下一心,穩守根基。”
“今後可領江陵兵馬,擇機東進,光復沙羨、夏口諸縣,盡收江夏故地。
“行軍途中,便宜行事,無需事事稟奏。吾體無礙,汝只管安心破敵,亦要保重自身。父,表。”
短短百余字,劉琦反復讀了三遍,先是因“體尚安”三字放下懸著的心,隨即被“甚慰”“便宜行事”幾個字勾得眼底發亮,忍不住將詔書遞向諸葛亮與徐庶︰“你們看,父親竟還記得我先前挫退孫策的事!”
諸葛亮接過詔書,掃過一眼便輕笑出聲︰“主公這詔書,寫得極妙。”
“先報平安,安公子的心,再贊功績立公子的威,最後授命給公子的權——‘領江陵兵馬’一句,便是明明白白說,江陵兵馬歸公子調度,江陵城,自然也由公子守著。”
“何止!”
徐庶指著“便宜行事”四字,語氣加重,“這四個字,是讓公子全權掌控東征事宜,蔡瑁就算再想從中作梗,也沒了‘違逆州牧’的由頭。”
“先前蔡瑁指責主公擅佔江陵,如今州牧的詔里連半個‘讓江陵’的字都沒有,他那套把戲,算是徹底演不下去了!”
劉琦攥緊詔書,只覺得胸中郁氣一掃而空,朗聲道︰“既得父親允準,明日便讓漢升祭旗!”
“我與漢升同往沙羨,定要把江夏拿回來,不辜負父親的期許!”
同一時刻,蔡瑁的大營里卻沒了往日的得意,帳內燭火搖曳,映著他坐立難安的身影。
蔡瑁本指望在自己挑撥信件以及蔡夫人在劉表跟前吹吹枕邊風,定能劉表下令讓劉琦交出江陵,可這都過去五日了,襄陽那邊連半封回信都沒有。
“怎麼回事?小妹往日再慢,三日也該有信回來,難不成是州牧那邊出了變故?”
蔡瑁繞著案幾踱來踱去,心頭的焦躁像團火似的往上冒。
王超站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喘,這幾日蔡瑁因等不到回信,已發了三次火,帳里的酒盞摔碎了兩個,連巡營的校尉都被無故斥責了兩回。
就在蔡瑁準備再寫一封信去襄陽問問時,營外傳來使者的呼喊︰“州牧有令,傳蔡都督即刻接令!”
蔡瑁聞言,還以為是劉表讓劉琦交出江陵城的詔書,于是蔡瑁快步出去迎接。
可當使者宣讀完詔書,蔡瑁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接過絹詔的手都在發顫。
詔書上只有寥寥數語︰“蔡瑁听令︰武陵蠻亂未平,蒯越孤軍難支,著你即刻拔營,率所部兵馬南下馳援,協同蒯越平定叛亂,不得延誤。”
等劉表的使者走後。
“馳援武陵?”
蔡瑁猛地把詔書摔在地上,臉色鐵青,“我在襄陽跟夫人費了多少勁,就盼著逼迫劉琦交出江陵,結果就給我這麼一道破令?!”
王超慌忙撿起詔書,小聲提醒︰“都督,詔書上沒提讓長公子交江陵……反而讓您南下,這是……”
“這是劉表老兒護著劉琦!”蔡瑁咬牙切齒,一腳踹翻案幾。
蔡瑁越想越窩火,只覺得嗓子眼堵得慌,比吞了顆帶苦膽的蒼蠅還難受︰“劉琦這小子,有了江陵,再拿下江夏,一東一西鉗制荊州,日後我蔡家還怎麼遏制他?!”
“那……都督,咱們能抗命嗎?”王超試探著問。
蔡瑁狠狠瞪了他一眼︰“抗命?”
蔡瑁沒好氣道︰“軍中將校可都未姓蔡.....”
說完,蔡瑁煩躁地踱了幾圈,最終狠狠一跺腳︰“拔營!讓弟兄們收拾東西,去武陵!”
“這筆賬,我先記著,等從武陵回來,再跟劉琦慢慢算!”
而與此同時,江夏的沙羨城內。
自孫策在周泰舍命讓孫策登上程普的船突圍,此時已經過去了盡十日。
不過孫策如今也沒時間去緬懷悲痛津鄉之戰,慘痛的損失了。
因為孫策回到江夏後,隨著而來的便是因為孫策津鄉大敗而造成的軍心動蕩,孫策征戰江東六郡數載也從未有過如此大敗,盡萬人去,只剩數百人歸。
如此大敗,以至于讓不少江東軍將校都認為佔江夏之事已經不可為,當下應當退回江東,加固工事嚴防荊州軍的反撲。
不過,孫策面對這樣的局面,也不願放棄好不容易才佔據的江夏,畢竟江夏是荊州門戶,佔據了,那就相當于,孫策一只腳已經踏入了劉表的家里,只要再加一把勁就可擠入劉表家中,將劉表家給佔了。
雖然這次在擠入劉表家中時,被劉琦狠狠的敲了一悶棍,但這但挫折還打不倒我孫伯符!
于是,孫策為了穩住軍心,便只簡單的處理了一下肩膀上的箭上,就每日出門巡視各營,以圖鼓舞士氣。
誰料,沒過幾日,孫策竟然發起高燒,當晚便暈厥過去,軍醫檢查時才發現肩膀上的創傷竟有發膿跡象。
衙署後院,孫策躺在榻上,臉色燒得通紅,嘴唇干裂,肩膀處的傷口滲著黃色的膿水,軍醫正用煮沸的麻布擦拭傷口,孫策疼得渾身抽搐,卻依舊沒醒。
時至今日,孫策已昏迷四日,周瑜雖然嚴令封鎖消息,可營中流言早傳得沸沸揚揚。
“周校尉!不好了!”
屋外傳來親兵的急喊,周瑜剛走出房門,就見程普怒氣沖沖趕來,手里攥著個逃兵的腰帶︰
“有個降卒,剛才想偷船順江逃,嘴里還喊‘吳侯快死了,夏口守不住了’,我已經斬了他,可營里還有不少人在傳,連咱們江東的老卒都慌了!”
聞言周瑜臉色一沉。
昨日黃蓋巡查營寨時,就發現三艘藏在蘆葦蕩里的私船,船上堆著一些財物,細問之下,得知是幾名江東老卒準備偷偷逃走。
而今日又出了逃兵喊“吳侯快死了”,再這麼下去,軍心真要散了。
周瑜眸底沉凝,他與伯符連襟之親,二人素以兄弟相待,伯符待我義重情厚。
伯符暈厥,軍心將潰,江夏危殆,此際他周瑜豈容坐視?
于是,周瑜深吸一口氣,轉身對親兵喝令︰“速去請韓當、黃蓋二位將軍,還有各營校尉,到衙署偏廳議事,半個時辰內,必須到齊!”
不過兩刻鐘,偏廳里已擠滿人。
韓當剛進門就帶著火氣︰“公瑾,是不是又出逃兵了?再這麼下去,不用劉琦來攻,咱們自己先散了!”
黃蓋也跟著嘆氣︰“今早巡營,還有老卒拉著我問‘吳侯到底怎麼樣了’,我都沒法答。”
周瑜未接話,先將江夏輿圖在案上徐徐鋪開,指尖在圖上懸停片刻,忽然沉聲道︰“諸位,依我之見,眼下當暫棄沙羨,全軍收縮,退守夏口。”
周瑜話剛落,偏廳頓時一陣騷動。
韓當猛地起身,按在劍柄上︰“公瑾!你說什麼?”
“沙羨乃江夏郡治,城大,戶口眾多,是咱們佔江夏的根基,怎能說棄就棄?”
黃蓋也皺緊眉︰“是啊,為了奪沙羨折了多少弟兄,就這麼放棄了,難平軍心啊!”
而其余幾個校尉也紛紛附和,臉上滿是震驚以及不滿,看向周瑜的眼神里,多了些質疑。
為了這江夏沙羨,死了多少弟兄才得以奪下,今日你周公瑾說放棄就放棄,那些死去的弟兄不就白死了?!
周瑜立于案前,神色未變——眾人這般反應,他早有預料。
從決定提出棄沙羨的那一刻起,周瑜就知道會遭到諸將的反對,畢竟為了奪取沙羨城,死傷的士卒亦不在少數。
沙羨城頭的每一寸土,都浸著江東兒郎的血。
周瑜沒有立刻反駁,而是抬手壓下眾人聲浪,指尖點向輿圖上的沙羨︰“諸位稍安。”
“我豈不知大家為了沙羨損失的多少弟兄?”
“如今要放棄沙羨,我也很是不舍,但是.....”
周瑜故意停頓了一下,看了一下眾將的反應。
見眾將臉上的怒氣漸消,按劍的手緩緩松開,連先前那最是激動的那幾個校尉,也都斂了方才的焦躁,定定看著周瑜等他往下說,見此周瑜便繼續沉聲道︰
“可今時不同往日,咱們眼下攏共八千兵,我本部三千加降卒兩千,共五千守沙羨,公覆(黃蓋)將軍與義公(韓當)將軍的三千,要分守夏口、沿江三縣及沔水口,每處不過千余,甚至數百,處處薄弱如紙!”
話落,周瑜指尖移向夏口︰“更遑論章陵郡兵,由王朗統領,已在夏口城外五十里扎營,虎視眈眈!”
“若我等仍守著沙羨分散兵力,一旦江陵的劉琦順江來攻,或王朗趁虛發難,諸縣必被逐個擊破——這險,咱們冒不起!”
周瑜為眾將分析過後,眾將雖然不願面對,但卻不得不承認周瑜說的是實事。
一時間偏廳內氛圍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雖然承認周瑜說的是實事,但江夏郡治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想讓他們不戰而棄,難度有點大。
畢竟你周瑜分析的再有道理,終極是分析,萬一自己憑借沙羨城高牆厚將那劉琦給擊退了呢?
人生三大錯覺之一‘我能反殺’的僥幸心理浮現在其余人心頭。
眾將的僥幸,並非憑空而來。
一來,親歷津鄉慘敗、真正見識過劉琦銳不可當的,不過程普,而周瑜則是全靠自己的智謀分析得出,沙羨不可守。
黃蓋當時在沙羨留守,只听聞敗訊未睹實景,至于那些校尉,多是跟著孫策打江東宗賊出身,從未與荊州這種坐擁水師、甲械精良的大州兵力硬踫過——
在他們眼里,“劉琦強悍”不過是傳聞,沙羨城高牆厚,再添些滾木 石,未必守不住。
更關鍵的,是孫策創下的規矩,像一根無形的線,牽著諸將的心。
自孫策跨江征戰江東以來,從廬江到丹陽,從吳郡到會稽,每打下一座城,便會將城中戶口、田畝分予立功部將,或作食邑,或為部曲根基。
黃蓋、韓當等人的部曲能擴至三千,靠的是孫策封給他們的諸縣為食邑。
韓當麾下精銳,多是從他封地歷陽縣周邊征來的子弟,江東諸將的實力,從來與地盤戶口綁在一起。
而沙羨是江夏郡治,四萬二千戶口,富庶程度江東諸縣里少有能比。
諸將心里早算過賬︰若是守住沙羨,等孫策醒後論功,這地方十有八九會封給首功者。
到時候,不僅能就地征召數百乃至上千部曲,單是每年的租賦,就夠養一支精銳。
即便輪不到自己,守住郡治的功勞,也能換塊不錯的封地。
可若是棄了沙羨,退守夏口,夏口雖險,戶口卻不足萬,日後分賞時,能拿到的地盤、兵力,怕是要差沙羨一大截。
“周校尉,”終于有個年輕校尉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幾分急切,“沙羨城牆是黃祖當年夯的,厚達丈余,咱們再添些土,多備些滾木,就算劉琦來攻,守個十日半月總沒問題吧?”
“只要能撐到江東援軍抵達,那可是大功啊!”
這話像點了火,另一個校尉立刻附和︰“是啊!咱們八千兵,五千守沙羨,三千守夏口,未必不能兩面牽制!王朗那廝不過是章陵郡兵,戰力不堪一擊!”
眾將嘴上說的是“守得住”,心里念的卻是“守住了能得多少好處”——那點“我能反殺”的僥幸。
說到底,是舍不得沙羨那四萬戶口帶來的部曲之利,是想賭一把“險中求富貴”。
周瑜看著他們,輕輕嘆了口氣,語氣沉了下來︰“諸位心里的盤算,我豈不知?”
“沙羨戶口多,守下來便是潑天功勞,能擴部曲、得食邑......”
“可要是賭輸了,就是八千弟兄全折在這里,就是江東丟了江夏,就是咱們連回去領賞的命都沒了!”
“伯符待咱們如兄弟,封咱們地盤、養咱們部曲,不是讓咱們拿弟兄們的命,去賭那點僥幸的!”
這話戳中了諸將的軟肋——他們貪的是部曲之利,可若沒了命,再多地盤也沒用。
程普適時開口,聲音帶著津鄉之戰的後怕︰“公瑾說得對!”
“津鄉之敗,就是因為咱們兵力散了,讓劉琦找到機會逐個咬住,擊破!”
“咱們不能為了一塊封地,把命都搭進去!”
韓當張了張嘴,終是沒再反駁——他想起自己封地的子弟兵,若是折在沙羨,日後部曲怕是要元氣大傷。
黃蓋也捋著胡子點頭︰“罷了,利益雖好,可弟兄們的命更重要。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