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勝橋的硝煙尚未在身後徹底散去,北伐軍的滾滾鐵流已挾大勝之威,如同決堤的江河,洶涌撲向長江中游的政治、軍事重鎮——武昌。民國十五年(1926年)八月底九月初,武昌城,這座千年古城,連同其對岸的漢陽、漢口,已清晰地呈現在北伐先頭部隊的視野之中。拿下“武漢三鎮”,則意味著斬斷了吳佩孚掌控兩湖的根基,北伐事業將取得決定性的突破。
然而,武昌絕非賀勝橋可比。城牆高厚,周長數十里,牆下環繞著寬闊的護城河(部分利用湖泊、水道),城頭火炮林立,防御體系完備。守將劉玉春、陳嘉謨等率領萬余守軍,依仗堅城深池,儲備了充足的糧彈,擺出了長期固守、待援反撲的架勢。吳佩孚雖敗退河南,但其殘余勢力以及北方軍閥孫傳芳等正虎視眈眈,武昌之戰,若久攻不克,北伐軍將面臨腹背受敵的巨大風險。
謝文淵因賀勝橋之戰的傷勢過重,加之連日奔波勞累,傷口嚴重惡化,高燒不退,被強行送入設在武昌城外一所中學內的野戰醫院。當他從昏沉中短暫清醒時,听到的是遠處武昌方向傳來的、日夜不絕的槍炮聲,感受到的是整個醫院因巨大爆炸而產生的輕微震動。他知道,對武昌的總攻已經開始了。
“我的……我的營呢?”他抓住一個護士,聲音虛弱而急切。
“謝營長,您別激動!您的部隊正在休整補充,暫時沒有投入攻城戰斗。”護士連忙安撫他。
這消息並未讓謝文淵感到絲毫輕松。他的一營在賀勝橋幾乎被打光,番號雖在,但骨干盡失,補充進來的大多是未經戰火的新兵。他知道,這種“休整”是暫時的,一旦武昌攻城受挫,像一營這樣有著攻堅“傳統”的部隊,必然會被再次投入那個絞肉機般的戰場。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右腿傳來的劇痛和全身的無力感卻讓他動彈不得。他只能焦灼地躺在病床上,听著外面的動靜,從醫護人員和輕傷員的只言片語中,拼湊著前線的戰況。
情況果然不容樂觀。北伐軍缺乏重炮,面對武昌堅城,傳統的雲梯攀登和炸藥爆破收效甚微,傷亡極大。守軍火力凶猛,戰斗意志也出乎意料的頑強。攻城部隊數次突上城頭,都與敵軍展開了慘烈的白刃戰,最終因後續不繼或傷亡過大而被反擊下來。戰斗陷入了極其殘酷的拉鋸和消耗。傳聞中,攻城總指揮都親臨一線,甚至發出了“武昌不下,無以見江東父老”的悲壯誓言。
“不能這樣硬拼啊……”謝文淵在心中吶喊。他經歷過汀泗橋、賀勝橋的血戰,深知在堅固設防的城池面前,單純依靠士兵的勇敢沖鋒,無異于自殺。必須要有更好的辦法!
他回想起在黃埔軍校時,教官曾講過古代戰爭中“穴地攻城”的戰術,即挖掘地道至城牆下方,然後爆破。雖然方法古老,但在缺乏重火力的當下,或許是打破僵局的一線希望。武昌城外多湖泊水網,土質如何?地下水情況怎樣?城牆基礎有多深?這些都需要詳細的偵察和計算。
“我要見師長!我要見團長!” 他對著醫生和護士反復要求,聲音因焦急而嘶啞。
“謝營長,您現在的身體狀況,絕對不能離開醫院!上級長官也都在前線指揮,不可能來見您啊!”醫生無奈地勸阻。
就在謝文淵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病房門口——是王啟明!他所在的部隊也參加了對武昌的攻擊,他本人因指揮部隊攻打通湘門時負了輕傷,前來醫院包扎。
故友在如此情境下重逢,兩人都感慨萬千。王啟明看到謝文淵蒼白憔悴、重傷臥床的模樣,更是唏噓不已。
“文淵!你怎麼傷成這樣?!” 王啟明坐在床邊,關切地問道。
“別提了……啟明,前線情況到底如何?快跟我說說!”謝文淵緊緊抓住王啟明的手,仿佛抓住了了解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
王啟明嘆了口氣,臉色凝重︰“很不順利。城牆太堅固,我們炮火不夠,兄弟們沖上去一批,倒下一批……我打通湘門,一個排上去,不到半小時就沒了……武昌,是塊硬骨頭,比賀勝橋還難啃!”
“不能光靠硬沖!” 謝文淵急切地說,“我想到一個辦法,挖掘地道,爆破城牆!就像古代打仗那樣!”
王啟明眼楮一亮,但隨即又黯淡下去︰“這個辦法,上面不是沒考慮過。但工程量大,耗時久,而且對土質、技術要求高。守軍也不是傻子,肯定會察覺並進行反制。”
“再難也得試試!總比讓弟兄們往槍口上撞強!” 謝文淵掙扎著,試圖用胳膊撐起身體,“啟明,你幫我,把我的想法報告給團部、師部!就說……就說這是我謝文淵,用汀泗橋、賀勝橋那麼多弟兄的命換來的建議!”
看著謝文淵因激動而泛紅的眼眶和那不容置疑的決絕,王啟明重重地點了點頭︰“好!我這就去想辦法!你安心養傷!”
王啟明離開後,謝文淵的心依舊懸在半空。他深知,自己的建議即便被采納,從決策到實施也需要時間,而在這期間,攻城部隊的傷亡每時每刻都在增加。他仿佛能听到那震天的喊殺聲和垂死的哀嚎,能聞到那濃烈的硝煙和血腥氣。
接下來的幾天,他在煎熬中度日如年。傷勢在藥物的控制下稍有好轉,但遠未到能下床的地步。他只能通過有限的渠道,關注著外面的消息。他听說,攻城指揮部確實開始重視並嘗試坑道作業,選定了幾處可能的挖掘點,但進展緩慢,且不斷遭到守軍的破壞和襲擊。
他也得知,他所在的第一師第二團,在經過短暫補充後,已被再次列入攻城序列,隨時可能投入戰斗。這個消息讓他再也無法安心躺在病床上。
“醫生,我的腿能動了!我必須回部隊!” 他再次向醫生提出要求,甚至嘗試著挪動身體。
“胡鬧!你的傷口剛剛控制住感染,股骨裂縫還未愈合,現在下地,這條腿就真的廢了!”醫生厲聲呵斥。
但謝文淵去意已決。他知道,武昌戰役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他不能讓自己的弟兄們在沒有他的情況下,去面對那座吞噬生命的巨城。他開始偷偷地進行恢復性鍛煉,忍著劇痛活動腳踝和膝蓋,強迫自己進食,積蓄哪怕一絲一毫的力氣。
九月下旬的一天夜里,武昌方向突然傳來了不同于往常的、一陣極其沉悶而巨大的爆炸聲,連醫院的地面都為之劇烈一震!緊接著,是如同海嘯般爆發開的、震耳欲聾的沖鋒號和喊殺聲!
謝文淵猛地從病床上坐起,心髒狂跳不止。
“爆炸了!是坑道爆破!城炸開了!”醫院里也瞬間沸騰起來,輕傷員們歡呼著,掙扎著想要沖向窗口。
謝文淵知道,決定性的時刻到了!他不再猶豫,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挪到床邊,抓過那副粗糙的拐杖,支撐起虛弱而疼痛的身體。
“勤務兵!備馬!回營!”他對聞聲進來的勤務兵吼道,聲音雖然虛弱,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
他要去找到他的部隊,他要和他�一起,沖進那座被炸開的缺口,無論前方是勝利的曙光,還是最後的死亡。武昌城下,他已缺席了太久,此刻,他必須回去,與他的弟兄們,同生共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