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年(1924年)的春夜,湘北吳家墩被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籠罩。驚蟄已過,潮濕的空氣里混雜著泥土的腥氣和腐爛稻草的味道,遠處池塘邊傳來青蛙試探性的鳴叫,更添幾分壓抑。吳家那座青磚高牆的大宅院,如同蹲伏在村莊中央的一頭巨獸,只有門廊下那兩盞寫著“吳”字的白紙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搖晃,投下慘淡而晃動的光暈。
偏院西北角,那間與豬圈僅一牆之隔的柴房里,謝文淵蜷縮在一堆散發著霉味和豬臊氣的干草上。十五歲的少年,身形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而顯得瘦削,但骨架已然撐開,破舊單衣下是緊繃的、因常年勞作而結實的肌肉。他閉著眼,呼吸平穩,仿佛已然沉睡,但耳朵卻像警覺的狸奴,捕捉著宅院內外的一切聲響——更夫敲過三更的梆子聲、護院家丁巡夜時零落的腳步聲、甚至廚房後老鼠啃噬木板的 聲。
柴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溜進來一個更瘦小的黑影,是負責給長工送飯的小廝水生。他湊到謝文淵耳邊,氣息急促地低語︰“文淵哥,醒醒!老爺明早要宴客,讓你現在去後山砍兩擔上好的松柴,天亮前務必送到廚房!”
謝文淵睜開眼,黑暗中,那雙眸子清亮得沒有一絲睡意。他沒有多問,只是沉默地點點頭,利落地翻身坐起。在吳家為奴的近三年時光,早已磨去了他所有的疑問和反抗,只剩下近乎本能的服從。他熟練地穿上那雙底子幾乎磨穿的草鞋,從牆角拿起磨得 亮的柴刀和粗麻繩。
水生塞給他一個尚帶余溫的、小孩拳頭大小的糙米團子,聲音帶著同情︰“灶下偷藏的,墊墊肚子。後山路滑,小心些。”
謝文淵接過團子,揣進懷里,拍了拍水生的肩膀,身影一閃,便融入了宅院後門的黑暗中。
後山並不高,但林木蓊郁,夜路難行。月光被厚重的雲層遮擋,只有偶爾雲隙間漏下的幾縷清輝,勉強照亮腳下布滿苔蘚和碎石的小徑。山風穿過松林,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無數冤魂在低泣。謝文淵對這條路早已熟悉,他走得又快又穩,柴刀偶爾揮砍掉擋路的枝條,發出清脆的“ 嚓”聲。
他並非不害怕。這深山老林,夜里有野豬出沒,更有傳言鬧鬼。但他更怕的是吳家管事那根浸過水的藤條,以及完不成任務後克扣那本就少得可憐的食物。生存的殘酷,早已將恐懼擠壓成了必須完成的任務。他奮力砍伐著枯死的松枝,手臂因重復的揮砍而酸麻,汗水浸濕了破舊的單衣,緊貼在背上,被夜風一吹,冰冷刺骨。
將近四更天,兩擔沉甸甸的松柴終于捆好。謝文淵坐在一塊冰冷的山石上喘息,掏出那個糙米團子,小口小口地啃著。米團粗糙刮喉,但他咀嚼得很慢,仿佛在品嘗世間最美味的珍饈。就在這時,山下村莊邊緣,靠近官道的那片區域,隱約傳來了幾聲犬吠,隨即是馬蹄聲和車輪壓過路面的轆轆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這麼晚了,怎麼還有車馬經過?而且听動靜,不止一輛。謝文淵心中一動,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側耳傾听。聲音是從官道旁那家唯一的、也是吳家暗中控制的“悅來”客棧方向傳來的。
他放下米團,像一只靈巧的山貓,悄無聲息地潛行到靠近官道的一處陡坡邊緣,借著一叢茂密的灌木隱藏身形,向下望去。
客棧門前果然停著三輛帶篷的馬車,幾個穿著灰色或青色短褂、身形精悍的漢子正忙碌地從車上卸下一些用油布包裹的長條物件,動作麻利而警惕。客棧的掌櫃和伙計點頭哈腰地迎出來,態度恭敬得近乎諂媚。搖曳的馬燈光線下,謝文淵注意到那些漢子的腰間似乎都鼓囊囊的,行走間步伐沉穩,帶著一股尋常商旅絕沒有的銳氣。
“……媽的,這湖南地界,盤查得比兩廣還嚴!”一個粗豪的嗓音壓低了抱怨,帶著明顯的南方口音。
“慎言!”另一個略顯沉穩的聲音立刻制止,“趕緊卸貨,喂飽牲口,天亮前必須趕到長沙!听說程潛部和趙恆惕部又在湘南對峙,路上不太平。”
“怕什麼!咱們這‘貨’,還怕他幾個地方軍閥?”先前那聲音不服氣地嘟囔。
“閉嘴!忘了孫先生和廖代表的囑咐了?行事低調,安全第一!”沉穩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孫先生”、“廖代表”、“程潛”、“趙恆惕”……這些陌生的名字和詞匯,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謝文淵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開了圈圈漣漪。他雖在吳家為奴,但偶爾也能從長工們零碎的閑談、或是被丟棄的舊報紙上,模糊地知道外面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軍閥混戰,南北對峙,還有什麼“革命黨”……
就在這時,客棧里又走出兩人,似乎是小頭目。他們站在馬車邊,點起了煙卷,紅色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滅。
“到了長沙,把這批‘文具’交接清楚,咱們的任務就算完成大半了。”一人說道。
“嗯。听說……廣州那邊,籌辦軍校的事情,差不多定了。”另一人吸了口煙,聲音更低,但在這寂靜的夜里,順著風,還是斷斷續續飄進了謝文淵的耳朵,“……孫先生……聯俄聯共……黃埔……長洲島……要招第一批學生了……”
“黃埔……軍校?”謝文淵在心中默念著這個陌生的詞。軍校?是當兵吃糧的地方嗎?
“……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有志革命,有一定文化基礎,皆可報考……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啊……”那人的話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煽動性,即使隔著這麼遠,謝文淵也能感受到那股熱切。
“改變命運……”這四個字,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劈開了謝文淵腦海中厚重的陰霾。他猛地想起了父親謝明遠,想起了他傾盡家財資助“革命”,想起了他挺立銀杏樹下那孤絕而堅定的背影;想起了母親雲娘臨終前“活下去”、“讀書明理”的囑托,想起了她塞給自己那半塊冰冷的、刻著“ ”字的徽墨。
一股從未有過的、滾燙的熱流,驟然從他心底最深處涌起,瞬間沖遍了四肢百骸!他不再是那個麻木的、只知道機械勞作的奴隸謝文淵!他是荊州謝氏教書先生謝明遠的兒子!他是那個應該“讀書明理”、“堂堂正正”的人!
去廣州!報考黃埔軍校!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無法遏制。他緊緊攥住了胸前貼身藏著的那半塊徽墨,冰冷的墨身仿佛也帶上了一絲灼人的溫度。
他不再猶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回到放柴擔的地方。他沒有去挑那兩擔辛苦砍來的松柴,而是將柴刀和麻繩輕輕放在樹下。他最後望了一眼山下吳家宅院那模糊的輪廓,那里有他近三年牛馬般的勞役,有無盡的打罵和屈辱。
然後,他轉過身,面向南方,邁開了腳步。起初是快走,接著是小跑,最後幾乎是發足狂奔!他沿著山脊,避開官道和可能有人煙的村莊,朝著南方,朝著那個名為“廣州”、名為“黃埔”的渺茫希望,拼命奔跑!
夜風在他耳邊呼嘯,刮得他臉頰生疼。帶刺的灌木撕扯著他的褲腳,裸露的腳踝被劃出一道道血痕。他摔倒了,又立刻爬起,繼續奔跑。胸膛里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喉嚨里泛上腥甜的血氣,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仿佛身後有無數追兵,仿佛慢一步,那剛剛窺見的一線生機就會徹底消失。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東方天際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直到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他跑到湘江邊的一個無名小渡口,天光熹微中,只有一條破舊的漁船系在岸邊,一個老漁翁正在船頭收拾漁網。
謝文淵踉蹌著跑到船邊,喘著粗氣,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老……老丈……過……過江……”
老漁翁抬起頭,看著這個突然出現、衣衫破爛、滿身塵土草屑、眼神卻亮得嚇人的少年,愣了一下。他看了看謝文淵空空如也的雙手,又看了看他跑來的方向,似乎明白了什麼。
“後生仔,你這眉眼……像極了我那投軍三年、音訊全無的兒……”老漁翁的聲音沙啞而蒼老,帶著一種深沉的悲憫。他擺了擺手,“上來吧,不收你船錢。”
謝文淵怔住了,他望著老漁翁那張被江風和歲月刻滿溝壑的臉,眼眶猛地一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老漁翁,鄭重地鞠了一躬。
小船解纜,離岸,向著霧氣朦朧的湘江南岸駛去。謝文淵站在船頭,回望北岸那逐漸遠去的、埋葬了他童年和母親的土地。晨風吹拂著他汗濕的頭發,懷中的徽墨硌在胸口,提醒著他肩負著什麼。
天,快要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