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程大賽奪冠的余溫,像一層暖色的光暈,持續籠罩著林家。那張象征著“面試優先卡”的證書被顧無雙細心過塑,連同編程一等獎的獎狀一起,並排貼在客廳牆上最醒目的位置。它們不僅僅是榮譽,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言,宣告著這個家曾經堅不可摧的“唯分數論”堡壘,已經被撬開了一道縫隙。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松弛感。連林大年飯後踱步到客廳,目光掃過那面牆時,那慣常的嚴肅線條也會柔和些許,鼻腔里發出的那聲“嗯”,尾音也似乎拉長了一點,帶著一種審慎的、尚未完全認同但已無法忽視的考量。
一日晚飯後,碗筷剛撤下,茶香還未完全氤氳開。林小圈正要去書房,林大年卻罕見地沒有立刻起身回他的“領地”(書房或臥室),而是用指關節不輕不重地敲了敲茶幾上那副許久未動的木質棋盤,發出“叩叩”的沉悶聲響。
“圈圈,”他開口,聲音听不出喜怒,“你那個圍棋……現在,到底是什麼水平了?”
問題來得有些突兀,林小圈動作一頓,轉過身,心里快速權衡著。他謹慎地回答︰“爺爺,現在是業余四段。”
“四段……”林大年沉吟著,像是在腦海里換算這個段位的價值,與他所熟悉的“年級排名”、“考試分數”進行對標。他抬眼,目光掃過旁邊的顧無雙,“我前些天,听隔壁老陳頭提了一嘴,說他孫子在的那個什麼實驗中學,搞科技特長生,圍棋……好像五段也能算是個‘重要參考’?”
他刻意放緩了語速,將“重要參考”四個字咬得略顯生硬,仿佛在引用一個他並不完全理解的專有名詞。
顧無雙心領神會,放下手中的抹布,語氣平和得像在討論今天的天氣︰“是的,爸。五段是業余棋手的一個關鍵門檻,含金量很高。如果圈圈能拿到,面試時絕對是亮眼的加分項,不比一些學科競賽的省級獎項分量輕。”她巧妙地將“五段”與“省級獎項”類比,這是林大年能理解並看重的坐標系。
一直沉默旁觀的林大強,此刻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若是從前,听到父親將兒子的興趣與“升學有用”直接掛鉤,他內心要麼是煩躁于這種功利化的解讀,要麼是焦慮于隨之而來的壓力。但此刻,編程大賽的經歷像一塊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尚未完全平息。他親眼看到兒子在壓力下如何堅持,又如何最終贏得認可。那種由內而外迸發出的光芒,比他任何一次考試得滿分都更令人觸動。他隱隱覺得,有些路,堵不如疏,尤其是當兒子已經證明了自己有能力在那些他曾認為是“岔路”的方向上,走出令人矚目的名堂。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五段……難嗎?”他問出了一個出乎意料務實的問題,目光直接落在林小圈臉上。
林小圈看向父親,從他眼中沒有看到慣常的審視或壓力,而是一種純粹的詢問。他心頭微松,認真地點點頭,語氣坦誠︰“難。爸,四段到五段是個大門檻。感覺像……像從會解難題,到了需要自己創造解題方法的階段。需要更系統的訓練,特別是官子……”他微微蹙眉,尋找著準確的表述,“就是最後爭奪地盤邊角的階段,計算要非常精細,差一目半目就可能輸掉整盤棋。我這里,還差很多火候。”
他沒有抱怨,沒有畏難,只有對自身水平的清晰認知和對更高境界的純粹渴望。這種態度,讓林大強心中微微一動。他“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只是伸手從棋盒里拈起一顆光滑微涼的黑子,在指尖無意識地反復摩挲著,仿佛在掂量兒子話語中的分量。
當晚,網絡“影子導師”如期上線。
林小圈剛登錄上常用的圍棋對弈平台,那個熟悉的、枝葉繁茂的古樹頭像(OldTree)就跳動起來。
OldTree︰【目標,五段?】
林小圈︰【老師你怎麼知道?(瞪大眼楮的表情) 感覺被你看透了……是啊,感覺前面立著一堵高牆,最近下棋,經常是前面不落下風,一到官子就被一點點磨死,特別憋屈。】
OldTree︰【官子如理財,亦如治軍。一分一毫,皆關乎勝負;一兵一卒,需物盡其用。它考驗的並非石破天驚的妙手,而是耐心、精確、以及貫穿始終的全局掌控力。】
緊接著,一個名為《官子精講與價值判斷V2.0》的PDF文件傳了過來。林小圈點開,立刻被吸引。這份資料並非堆砌高深莫測的理論,而是用極其清晰直觀的圖表、大量實戰案例對比,將復雜的官子價值計算、先後手選擇、常見棋形的細微得失、甚至如何利用對手心理時間差,都剖析得明明白白。其思路之簡潔高效,角度之刁鑽老辣,讓林小圈看得如痴如醉,仿佛推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
OldTree︰【紙上談兵,終覺淺。從明晚起,每晚九點半,找我下兩盤慢棋。規則︰只下官子。】
林小圈一愣︰【只下官子?】
OldTree︰【對。我會上傳一些職業棋手的中盤末局面的棋譜,我們從中盤接手,只較量官子。讓你親身體會,何為‘積小勝為大勝’,何為‘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于是,一場奇特而極端的特訓悄然展開。
每晚九點半,成了林小圈雷打不動的“官子修羅場”。OldTree的棋風在官子階段展現得淋灕盡致,老辣得近乎“吝嗇”。在看似風平浪靜、大局已定的棋盤角落里,他總能像最精明的會計師,于細微處挖掘出被常人忽略的最大利益。他從不直接告訴林小圈下一步該怎麼走,每一盤對戰結束後,他總會將幾個關鍵節點單獨拎出來,截圖,用畫圖工具標上記號,然後以甦格拉底式的詰問發起“靈魂拷問”︰
“第187手,你為何選擇‘扳’而不是‘立’?計算過兩者後續三手之內的目數差異和厚薄影響嗎?”
“右上角這個局部,你算過脫先他投的價值嗎?判斷依據是什麼?”
“仔細看,我第203手這步‘擠’,你認為它最大的意義是直觀得了兩目,還是徹底破壞了你這塊棋未來的潛在眼位,從而影響了中腹的攻防態勢?”
這種連續不斷的、直指計算核心與思維盲區的提問,逼著林小圈不得不跳出固有的、略帶慣性的計算模式,從更本質、更全局、更長遠的角度,去理解棋盤上的每一次交換,權衡每一手棋的隱形價值。他感覺自己像一塊生鐵,被放在OldTree這個經驗豐富的老師傅手中,反復鍛打,去除雜質,錘煉韌性。
然而,現實中的波折從不因個人的努力而缺席。
就在林小圈感覺自己的官子能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提升,對棋形的敏感度和價值判斷有了質的飛躍,並信心滿滿地報名參加新一輪的五段升段賽時,第一次沖擊卻以慘痛的失敗告終。
那是在比賽的最後一天,最後一輪。對手是一個以韌勁和官子細膩著稱的男孩。整盤棋鏖戰了近三個小時,局勢始終犬牙交錯,呈細棋模樣。進入讀秒後,在一�看似無關緊要的單官劫爭中,林小圈因為時間壓力和一絲求穩的僥幸心理,走錯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次序。就是這個微小的失誤,如同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塊被推倒,導致他在後續的定型中處處受制,最終裁判數子,他以半目之差,飲恨敗北。
“半目……”當結果宣布時,林小圈感覺自己的心髒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呆呆地看著棋盤,那黑白交錯的格子仿佛在旋轉、嘲笑。周圍嘈雜的議論聲、對手如釋重負的嘆息聲,都變得模糊不清。
回到家,已是傍晚。家里的氣氛有些沉悶。顧無雙摸了摸他的頭,遞給他一杯溫水,什麼也沒問。林大強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也只吐出兩個字︰“吃飯。” 沒有人責備他,甚至連林大年,也只是在飯桌上瞥了他一眼,罕見地沒有發表任何評論。
但林小圈自己能感受到那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它來自爺爺那聲幾乎听不見的、若有若無的嘆息;來自父親比平時更加沉默的背影;更來自他自己內心巨大的失落和對自身能力的懷疑。這比直接的批評更讓人難受。
“就差半目……只差半目……”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電腦屏幕的光映著他有些蒼白的臉。他點開那個灰色的古樹頭像,手指在鍵盤上徘徊了許久,寫寫刪刪,最終只發過去一句帶著巨大挫敗感的話︰
【老師,我輸了。半目。】
他以為會收到技術上的復盤指導,或者一些安慰鼓勵的話語。然而,OldTree的回復卻像一顆冷水,猝不及防地潑在他滾燙的挫敗感上。
OldTree︰【恭喜你。】
林小圈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猛地坐直身體︰
【???老師,您沒看錯吧?我輸了!半目輸了!】
OldTree︰【看得很清楚。輸在半目,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和五段之間,已經不存在技術層面的鴻溝。你們站在同一水平線上,勝負只在毫厘之間。差的,只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和一顆……足夠堅韌、足夠渴望勝利的心髒。】
OldTree︰【知道頂尖棋手和普通優秀棋手,最大的區別在哪里嗎?不在于能算多少步,而在于‘勝負師’的氣質。是逆風時的隱忍不動聲色,是絕境中的冷靜尋找微光,是哪怕只剩最後一口氣,也認定勝利必然屬于自己、並願意為之付出一切耐心和代價的……偏執。】
OldTree︰【現在,拋開所有技術。閉上眼楮,捫心自問︰你,林小圈,到底有多想贏?想到可以忍受無數次半目之差的磨礪嗎?想到可以榨干自己最後一絲計算力和專注力嗎?】
這番話,沒有任何技巧上的指導,卻像一記精準的重錘,帶著冰冷的力量,敲散了林小圈心頭的迷茫、委屈和自我懷疑。他盯著屏幕上那幾行字,仿佛能透過它們,看到網絡另一端那雙平靜卻蘊含著巨大力量的眼楮。胸腔里,那股因為失敗而差點熄滅的火焰,像是被澆上了一捧熱油,“轟”地一下重新燃燒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熾烈和堅定。
第二次五段升段賽,在一個月後如期而至。
這一次,走進賽場的林小圈,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那不再是純粹去享受棋局、驗證所學技術的清澈眼神,而是混合了沉穩、銳利和一種內斂的渴望。他不再僅僅是去“下棋”,更是去“爭勝”,去征服那“半目”的差距。
比賽進程果然跌宕起伏。中間一輪,他遭遇了一位以力戰聞名的對手。中盤一場復雜的對殺中,他計算出現細微偏差,一條價值近二十目的大龍憤死,局面瞬間落後,觀戰的家長甚至有人已經開始低聲議論他的敗局已定。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後背。
就在這時,他腦海中莫名響起了OldTree那句話︰【逆風時的隱忍不動聲色……絕境中的冷靜尋找微光。】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劇烈的心跳平復下來,不再去看那條死去的大龍,而是將全部心神沉浸到棋盤上剩余的空間里。他像最耐心的獵人,又像最吝嗇的商人,利用對手可能出現的松懈,在每一個細微的官子處錙銖必較,一點點地蠶食,一目目地追趕,將看似不可能逆轉的差距,一點點、頑強地縮小。
通過網絡實時關注棋譜的OldTree,在局面最絕望時,只發來了一句簡短的提醒︰【穩住,忘記損失,等待。時間是你的朋友。】
進入官子階段,林小圈感覺自己進入了一種奇特的“超然”狀態。眼前縱橫十九道,仿佛化為了OldTree特訓時那些清晰的圖表。每一個局部的選擇,先後手的權衡,價值的大小……所有練過無數次的本能在此刻爆發。他下得異常耐心且精準,如同一位高超的外科醫生,在方寸之間進行著最精密的手術。
最終局,對手是一位同樣沖擊五段多次的老手。棋局再次進入細微的官子爭勝。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來,只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清脆聲響和計時器讀秒的滴答聲。對手在最後一次讀秒聲中,可能是因為壓力,也可能是因為判斷失誤,在一個關鍵的先手官子上,犯了一個近乎致命的疏忽,走了一步價值極低的棋!
機會!電光火石之間,林小圈目光一凝,所有雜念盡數摒除。他甚至沒有經過長時間的思考,幾乎是憑借錘煉到極致的本能和那份對勝利的極度渴望,拈起一顆白子,精準無比地“點”入了對方空中那塊看似鐵厚的模樣!
“好棋!一錘定音!”旁邊一位一直默默觀戰的老裁判,忍不住撫掌低呼了一聲。
一子落定,如同點中了蛇的七寸。原本微弱的劣勢瞬間被扭轉,化為不可動搖的勝勢!對手對著棋盤愣了片刻,臉上血色褪盡,反復確認了幾次,最終,苦笑一下,伸手將棋鐘拍停,投子認負。
業余五段!
當裁判最終確認結果,將那本墨綠色封面、象征著全新高度的業余五段證書鄭重地遞到林小圈手中時,他感覺自己的指尖有些冰涼,微微顫抖。周圍響起掌聲和祝賀聲,但他卻奇異地沒有感受到想象中的狂喜和激動。心中涌起的,是一種巨大的、塵埃落定的平靜,一種汗水澆灌後終于破土而出的踏實感,以及一種從內心深處汩汩涌出的、前所未有的堅實自信。
他拿出手機,避開喧鬧的人群,走到賽場角落,點開那個古樹頭像,手指穩定地輸入︰
【老師,我做到了。五段。】
沒有感嘆號,沒有多余的表情,只有最平實的陳述。
片刻後,回復到來,依舊是他那標志性的簡潔風格︰
【我知道。這只是開始。路還長。】
簡單的七個字,卻讓林小圈嘴角微微上揚,心中充滿了力量。
家中,林大強從兒子手中接過那本沉甸甸的五段證書。這一次,他沒有像編程奪冠時那樣,只是沉默地送上物質支持(固態硬盤)。他仔細地看著證書上的字跡和印章,然後抬起頭,目光落在兒子雖然疲憊卻格外明亮的眼楮上。他伸出手,動作有些生疏,甚至帶著點遲疑,最終,寬厚的手掌輕輕落在了林小圈的頭頂,揉了揉他有些汗濕的頭發。
“嗯……”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搜尋比“不錯”、“厲害”更合適的詞語,來準確表達他此刻復雜的心緒。最終,他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說道︰“下得……很頑強。”
這簡單的四個字,讓林小圈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間有些發熱。他太明白了,在父親那套嚴謹甚至有些刻板的工程師語言體系里,“頑強”是比“聰明”、“有天賦”更高級、更觸及核心的贊美。它意味著他看到了整個過程,看到了那份堅持,看到了在逆境中不肯放棄的精神內核。
林大年也拿過證書,戴上老花鏡,翻來覆去看了許久,指腹在那凸起的鋼印上摩挲著。最後,他摘下眼鏡,看向林小圈,只說了一句︰“嗯,這個證書,看起來……比編程那個,更厚實一些。” 他或許依舊無法完全理解這十九路棋盤上蘊含的無窮奧妙與魅力,但他已經無法再否認,這薄薄紙片所代表的、兒子憑實力掙來的分量。
顧無雙站在一旁,看著眼前這一幕——眼神堅定的兒子,努力表達肯定的丈夫,以及態度明顯軟化的公公,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而又無比欣慰的笑容。她看到,兒子正在用他的汗水、才華和那股不服輸的韌勁,一步步為自己開闢出越來越廣闊的天地,也在無形中重塑著這個家的生態。而丈夫,也正用一種笨拙卻無比真實的方式,磕磕絆絆地,努力學著如何做一個能看見兒子努力、懂得欣賞兒子內在品質的父親。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銀般透過窗欞,灑在林小強(承載著未來林大強意識)的房間地板上。他躺在床上,身體深處傳來一陣陣源自靈魂的疲憊感,連續高強度的意識介入和“遠程教學”,對載體的負荷不容小覷。但與此同時,他的精神卻異常清明,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和欣慰感沖刷著疲憊。
【深度介入關鍵人物核心成長節點,意識融合度穩定提升至68.5%。能量消耗在可控範圍內,系統運行趨于優化。】
腦海中響起的提示音讓他心中稍安。他再次成功地扮演了“影子導師”的角色,在關鍵時刻給予了兒子技術和精神上的雙重支持,幫助他跨越了成長道路上又一個重要的關卡。
他側過頭,望著窗外那輪皎潔的明月,眼神深邃。他知道,圍棋五段的戰役已經塵埃落定,但下一場,也是小學階段最後一場關鍵戰役——“小升初”的最終面試,已經近在眼前。而此刻的林小圈,手握編程大賽一等獎的“優先卡”和業余圍棋五段的扎實證書,眼神里褪去了些許稚嫩,增添了更多自信與沉穩。他將帶著這些用努力和實力換來的“武器”,去迎接那個屬于他的、更大的舞台。
棋盤上的攻守已然暫告段落,黑白世界的硝煙散去。但人生這幅更大的棋局,正伴隨著少年愈發堅定的腳步聲,緩緩展開新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