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睿有些高估了張先永等人的耐性和承受力。事實上,領著叛軍隊伍垂頭喪氣地撤軍回營後,張先永、李仁與南陽這三個叛軍首腦,便早早生出了退兵回寨的念頭,甚至一度打算當天就帶著軍隊撤退,返回涉谷一帶據寨與宋軍對峙。
這也毫不奇怪。經歷了當日的攻城大戰,以往欺壓長汀小姓時無往不利的三大姓族長,終于見識到縣級城池的難攻之處,也明白他們以往用來攻打其他寨子的竹梯和撞木,在長汀縣城的夯土城牆面前何等脆弱無力。既看不到破城的希望,又舍不得再消耗寶貴的人口,加之糧草僅夠支撐數日,張先永等人自然生出了退兵之意。
一番商議後,退兵的打算很快達成共識。三人都認為不必再硬拼,應盡快退兵保存實力,待汀州廂軍出兵討伐長汀時,再率叛軍前來協助、報仇並坐收漁利,隨後便開始商議退兵的具體時間。
張先永一度主張當天就撤軍,理由十分簡單︰此時時間尚早,放棄營地帶著不多的軍需輜重南撤,當日走出二十余里遠離長汀城牆完全可行,這對叛軍的安全更為有利。
李仁與南陽則認為應休息一夜再走,原因同樣充分︰攻城戰中,麾下士卒體力消耗嚴重,急需休整,且眾多傷兵需要時間救治,即刻帶著傷兵行軍會增加救治難度;此外,從長汀到涉谷需耗時一日,次日清晨退兵,傍晚便可抵達,好過在路上露宿一晚。
或許真有幾分軍事天分,盡管李仁與南陽的提議合情合理,但讀過半本《孫子兵法》的張先永總覺得其中有不妥之處,為求穩妥,仍想堅持立即退兵,盡早遠離長汀宋軍,為此還與二人發生了些許爭執。
恰在此時,十幾個被朱睿強迫出城的叛軍俘虜回到了營地。
這十幾個俘虜實則是被那三名衣著體面的俘虜強迫歸隊的。回到營地後,這三名分別與張先永、李仁沾親的俘虜,將朱睿要求他們回營勸說親友投降的情況如實稟報給三大首領。張先永等人听後勃然大怒,不僅將俘虜們領到的小熊椒鹽甦打餅干全部搶光,還勒令他們嚴守秘密,威脅若敢說半句動搖軍心的話,便砍斷手腳扔進山里喂狼!
隨後,張先永向三人追問城中其他情況。三人如實稟報,稱長汀百姓全力協助宋軍守城,守城的石頭堆積如山,但宋軍兵力不足,裝備與叛軍相差不大,甚至可能更差。期間一名俘虜突然想起一事,連忙說道︰“族長,還有件事!朱睿小兒給宋軍下達了命令,今夜全力守城,不許任何人私自出城!”
“竟有此事?”張先永來了興致,忙吩咐道︰“詳細說來,究竟是何情形?”
三名俘虜將朱睿當著他們的面下達命令的前後經過仔細述說一遍。張先永听後悄悄松了口氣,又追問了些宋軍的其他情況,才對三人揮手道︰“每人賞一包餅干,回去休息吧。”
“才賞一包?”
三人本以為能保住所有餅干,心中暗自叫苦,卻不敢違拗張先永的命令,只得暗罵其吝嗇貪婪,垂頭喪氣地告辭離去。他們剛走,之前主張次日再撤的李仁便說道︰“張大哥,這下子放心了吧?朱睿小兒忌憚我軍勢大,嚴禁宋軍出城,我們可安心在此休整一夜,明日清晨再撤回涉谷!”
“是啊,張大哥,明日再走吧!”南陽也附和道,“我軍傷兵眾多,參戰士卒疲憊不堪,即便現在出發,今日也走不遠,不如明日清晨啟程,下午便可抵達,夜里也能安心休息。”
見兩位盟友堅持,又得知朱睿因畏懼自軍勢大而下令嚴禁宋軍出城,張先永便改了主意,點頭道︰“好吧,既然兩位賢弟都認為應明日再走,那便休息一夜。但我有言在先,明日清晨必須出發,不得再耽擱!”
李仁與南陽齊聲應諾,隨即與張先永分別下達命令,讓麾下士卒將軍需物資提前裝車,做好次日清晨撤退的準備,同時全力救治傷兵,保全人口勞動力。
當日傍晚,叛軍三巨頭聚在一起飽餐了一頓餅干,一邊咒罵長汀宋軍的頑強抵抗,一邊發誓日後定要卷土重來,配合必然會南下平叛的汀州廂軍攻打長汀縣城報仇。天色全黑後,三人才各自返回簡陋的寢帳休息,得知撤退消息的叛軍士卒也安心睡去,等待次日清晨出發回寨。
長汀宋軍自然希望叛軍睡得越沉越好。二更剛過,緊閉多日的長汀南門悄悄打開,在一名宋軍老督伯的率領下,五十余名精挑細選的強健士卒率先出城。他們個個口中含石,手執利刃,在城外悄無聲息地集結成隊;隨後,湯濤率領的兩個不滿編都、彭皓率領的一個都生力軍相繼出城,同樣含石而行,在不打火把的情況下完成集結;羅文森率領的一個都則列隊在護城河後,做好了接應增援的準備。
集結完畢後,宋軍敢死隊先行出發南下,借著夜色掩護小心翼翼地摸到叛軍營地附近。確認後續軍隊到位後,敢死隊立即分派人手,先悄悄搬開營地門前的幾架竹制鹿角,再摸到營門前,奮力揮斧劈砍簡陋的竹門。斧刃劈砍竹材的悶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擊都帶著破釜沉舟的力道。
直到敢死隊勇士劈斷營門的竹閂,倚在竹門上睡覺的叛軍士卒才被驚醒,揉著惺忪睡眼跳起來大喊︰“有人!外面有人偷襲!敵襲!敵襲!”
毫無懸念,飽食了小熊椒鹽甦打餅干的宋軍敢死隊齊聲吶喊,聲震夜空,撞開竹門舉刀殺入營內。鋒利的刀刃劃破夜色,先是迅速砍倒手忙腳亂的守門叛軍,鮮血瞬間噴涌而出,染紅了營地入口的土地;繼而如猛虎撲羊般沖向那些露天睡在地上的士卒,見人就殺,見敵就砍。後方的宋軍老將羅文森見奇襲得手,立即下令沖鋒,率領兩個不滿編都尾隨殺進敵營,鐵甲鏗鏘之聲與喊殺聲交織在一起。
戰斗的進程毫無懸念。叛軍本就是烏合之眾,又在酣睡中遭到突然襲擊,加之軍帳嚴重不足,大多士卒只能露宿荒野。他們匆忙起身後,手足無措,只能大呼小叫著四散奔逃,期間還不斷踐踏來不及起身的同伴,許多反應稍慢的叛軍甚至沒來得及起身便被踩傷踩死,哀嚎聲此起彼伏。宋軍敢死隊乘機猛砍猛殺,集群緊隨領隊旗幟奮力沖擊,刀鋒所過之處,叛軍非死即傷,將叛軍營地攪得一片大亂。
待羅文森率領後續軍隊沖進營地,戰場徹底變成一面倒的屠殺。補充了足夠熱量和鹽分的宋軍將士個個如猛虎下山,眼神銳利如鷹,揮舞著當日下午才補充充足的簡陋鐵制武器,將亂作一團的叛軍接連砍翻捅倒。利刃刺入肉體的悶響、士兵的怒吼與慘叫交織在一起,滾燙的鮮血迅速滲進營地的泥土,將其染成暗紅色,喊殺聲直沖雲霄。當彭皓帶著第二支援軍加入戰場時,叛軍營地已徹底失控,敢死隊更是砍倒了營地中央的叛軍旗幟,點燃了簡陋的中軍大帳,熊熊火光將夜空映照得通紅。
叛軍三巨頭此刻徹底暴露了貪生怕死的本色。被喊殺聲與火光驚醒後,他們光著腳沖出寢帳,向外瞥了一眼那煉獄般的景象,平時叫罵最狠的李仁立即面無人色,命令親兵牽來戰馬,翻身上馬便欲逃竄;南陽亦是如此,手腳發軟地爬上馬背,恨不得立刻逃離這是非之地;唯有張先永勉強保持著一絲冷靜,聲色俱厲地喝令張家骨干成員集結軍隊反擊。
除此之外,張先永歇斯底里地咆哮︰“怎麼回事?朱睿小兒不是下令不許宋軍出城嗎?為何來了這麼多官軍?難道今日放回來的那些人全是叛徒?是幫著朱睿小兒欺騙我的叛徒!”
張先永的垂死掙扎注定徒勞。由張氏宗族成員和奴僕組成的叛軍精銳,在白日的攻城戰中傷亡慘重、體力耗竭,此刻倉促集結迎戰,早已是強弩之末,根本擋不住有備而來、士氣正盛的宋軍。還未等羅文森、彭皓率領的後軍動手,敢死隊便已擊潰了匆忙迎敵的張家骨干,刀鋒劈落間,叛軍骨干紛紛倒地,張先永的寢帳也被點燃,火焰順著帳布迅速蔓延。
見局勢已然不可挽回,張先永也只能趕緊騎上戰馬,在宋軍逼近前棄營南逃,心中滿是不甘與悔恨。李仁與南陽逃得更早更快,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多達一千五百余人的叛軍徹底崩潰,如喪家之犬般爭先恐後地沖出營地逃命。宋軍將士乘機全力追殺,一邊劈砍試圖抵抗的叛軍,一邊高聲喊出早已備好的招降口號︰“投降不殺!投降不殺!投降有餅干吃!”
在城牆上遙遙望見叛軍大量出逃後,朱睿憑欄而立,目光如炬,判定奇襲已然得手,立即命令在城下待命的羅文森率軍出擊,加入追擊隊伍擴大戰果,同時雙手合十暗自禱告︰“傷亡千萬不要太大,抓到的俘虜一定要多!我如今最缺的便是兵員和人口,務必多抓俘虜!”
宋軍將士與叛軍士卒都沒有讓朱睿失望。追擊過程中,雖有許多叛軍只顧南逃來不及考慮投降,但也有大量叛軍在生死關頭做出了明智選擇,被宋軍追上後立即跪地叩首,雙手抱頭不敢動彈;甚至有一些僥幸嘗過餅干美味的叛軍,逃出一段距離後,抵擋不住餅干的誘惑,主動回頭尋找宋軍投降。宋軍將士牢記朱睿的叮囑,對投降的叛軍一律不殺,一邊分派人手看管俘虜,一邊高聲喝道︰“跪好!不許亂動!一會便有餅干吃!敢耍花樣,立斬不赦!”
最終,宋軍一口氣追擊了十五六里,直到將能追上的叛軍徹底殺散才停止追擊,隨後又四散搜尋,抓捕了大量失散落單的叛軍士卒,押著俘虜興高采烈地凱旋回城。火把通明的長汀城上,接連響起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那歡呼聲響徹夜空,滿是劫後余生的喜悅與大勝的自豪。
天色微明時,所有抓到的俘虜被押回長汀城下,密密麻麻足有五六百人之多,形成一片黑壓壓的人潮。同時,宋軍隊列整齊,甲冑雖染血污但陣型不亂,顯然在昨夜的戰斗中傷亡不大。朱睿見狀大喜過望,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早早便手舞足蹈地向朱旭下令︰“朱叔,快組織人手準備清水!今日清晨的小熊椒鹽甦打餅干加倍發放,將士每人四包!俘虜每人先給一包墊饑,安穩他們的心!城里的百姓,每人也發兩包餅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