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亞瑟還沒合眼。
    窗外的晨光像是被稀釋過的墨水,灰白地滲進書房。窗簾沒拉嚴,一道細長的光線斜切過桌面,正好落在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戳上——5:47。他已經連續三十六小時沒睡,咖啡杯底結了一圈褐色的漬,藥瓶倒在一旁,像一座傾斜的小塔。
    屏幕上的文件沒有關閉,資金流向圖、會議紀要、音頻文字稿層層疊疊鋪滿整個界面,仿佛一場無聲的戰場沙盤。他把最後一段音頻又听了一遍,耳機里傳出的聲音冷靜而克制︰“維持現有節奏,別讓媒體降溫太快。”
    這句話他听過很多次。最初出現在某次匿名爆料後的輿論發酵中,後來在幾篇看似無關的報道評論區被反復引用。他曾以為那只是幕後推手慣用的心理戰術——制造持續不安,瓦解目標意志。但這一次,意思不一樣了。
    他的手指懸在回放鍵上方,停頓了幾秒,然後重新播放。這一次,他放大了背景音。極輕微的電流聲之後,有一瞬幾乎不可察覺的呼吸變化——說話的人,在說“別讓媒體降溫太快”時,喉頭微微收緊了一下。那是緊張,也可能是興奮。不是命令,而是確認。
    這不像是一場單方面的操控,更像是一個信號︰給另一個人,另一個環節。
    他猛地睜大眼楮,迅速切換窗口,調出新劇《逆流》的籌備日程表。開機儀式定在後天清晨六點,地點是城郊的星光影視基地。場地佔地三百畝,主攝影棚九座,外景街區完整復刻上世紀九十年代城市風貌。人多、流程復雜、安保依賴臨時調配,這種時候最容易出問題。
    如果對方只是想抹黑他,那過去三天的輿論攻擊已經足夠。三篇由《深度中國》發布的調查報道,層層遞進︰第一篇質疑啟明控股旗下子公司賬目異常;第二篇直指亞瑟與境外空殼公司存在隱秘關聯;第三篇則拋出“文化項目洗錢鏈”的說法,點名《逆流》可能成為資金轉移工具。
    每一篇都精準踩在公眾情緒的爆點上,措辭嚴謹到近乎法律文書,卻又能激起最原始的猜忌。更可怕的是發布時間——第一篇三天前上午十點,第二篇昨天凌晨四點,第三篇今天早上六點十五分。間隔分別是十八小時、二十小時。
    不完全規律,但趨勢清晰︰他們在拉長時間,制造一種綿延不斷的壓迫感,像潮水一樣緩慢上漲,直到淹沒理智的堤岸。
    如果這個節奏繼續下去,下一篇應該出現在明天下午。可要是到了開機當天,突然沒有負面新聞呢?
    他盯著屏幕,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節奏越來越快。沒有新聞,才是最大的信號。意味著所有火力都在收束,等待一個決定性時刻——那個能讓輿論徹底失控的“事件”。
    他立刻切換窗口,查看啟明控股旗下企業的車輛注冊記錄。一份昨夜更新的數據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家名為“啟明文化協作部”的子公司,在凌晨一點完成了三輛廂式貨車的登記。申報用途寫著“設備運輸”,但目的地空白,駕駛員信息也只有代號M07、M09、M11,沒有實名,也沒有身份證號匹配記錄。
    這類車常用于搬運大型道具或臨時供電設備,劇組進場時也常用。但如果有人偽裝成施工隊,混進拍攝現場,誰也不會多問——尤其是在混亂的開機日。
    他放大影視基地的平面圖。入口有兩個︰主門朝南,配有智能閘機和兩名固定保安,進出需刷證登記;側門位于西北角,靠近山林邊緣,平時只用鐵網圍擋,拍攝期間才會開放,用于大型器械進出。而電力供應依賴臨時搭設的兩台柴油發電機組,就放在西北角空地,距離側門不到五十米。
    一旦有人切斷電源,或者在關鍵鏡頭拍攝時制造混亂,整個項目就得延期。
    而延期的代價,不只是錢。
    艾迪的新劇是她從演員轉型導演後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他投資的第一部純文藝題材劇集。外界一直盯著看會不會出事。如果開機當天發生意外,哪怕只是個小事故——比如停電導致拍攝中斷十分鐘,媒體也會寫成“亞瑟資本失控,項目難產”。之前的洗錢傳聞會立刻被翻出來,變成“早有預兆”,甚至可能觸發監管部門介入。
    這不是巧合。這是計劃。
    他閉上眼,腦子飛快地轉。對手的目標從來就不只是毀掉他的名聲。他們要的是讓這部劇拍不成,讓他和艾迪一起跌進泥里,再也爬不起來。一損俱損,萬劫不復。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艾迪發來的消息︰“粥熱好了,你下來吃一口。”
    他沒回。他知道她擔心他,也知道她不想打擾他工作。但她不知道現在的情況有多危險——不只是事業危機,而是有人正在編織一張網,等著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墜落。
    他重新打開“影流”小組傳來的組織架構圖。這是一個由業內資深調查記者組成的非正式聯盟,專門追蹤資本黑幕。“Z”是圖中標注的核心節點之一,掌控媒體發布節奏,也能調動資金,權限極高。而周維鈞,曾主管啟明傳媒板塊三年,半年前突然辭職,對外宣稱“健康原因”,實際上卻轉入幕後擔任多家文化基金顧問。
    最關鍵的是,周維鈞和《深度中國》總編輯陳硯舟曾是大學同窗,兩人共事長達八年,關系密切。如果Z就是他,那麼所有環節都能對上——輿論節奏、信息源控制、資金路徑掩護。
    他調出周維鈞近三年的公開行程。發現就在上周,他曾以“顧問考察”名義去過一次城郊,地點距離影視基地不到五公里。當時對外說法是調研文化產業園區建設,但沒有留下任何實地照片或會議記錄,連當地接待單位的簽到簿都查不到簽名。
    太干淨了。干淨得反常。
    他又查了那家注冊貨車的公司地址。表面上是個獨立法人,注冊地在郊區工業園C區7棟,但股權穿透後,最終控制方確實是啟明控股的二級子公司“啟明文創發展有限公司”。這條路繞得深,中間嵌套了兩家殼公司和一個基金會持股平台,但確實存在。
    時間、地點、資源、動機,全都湊齊了。
    他終于確定,對方不只想搞垮他,還想在新劇開機那天動手。可能是斷電,可能是制造安全事故,甚至可能安排人假裝受傷來訛詐劇組,索要賠償。只要有一點亂子,就能引爆早已準備好的輿論彈藥。
    他站起身,在房間里走了兩圈。腳步沉重,鞋底摩擦地板發出低沉的響。冷靜,必須冷靜。現在還不能打草驚蛇,也不能直接報警。沒有實證的情況下,警方不會為一場“可能發生的干擾”派警力駐守片場,反而會被人說成是炒作或推卸責任。
    他需要先保護現場,保護艾迪,保護整個劇組。
    他坐回椅子,打開通訊錄,找到“安保主管趙錚”的名字。這個人跟了他五年,退伍特種兵出身,做事穩,嘴嚴,之前負責過幾次**險項目的現場防護。只要一聲令下,兩小時內就能調集八人小隊進駐基地,配備非武裝警戒裝備和隱蔽監控系統。
    但他還沒點發送。
    他知道,一旦撥出這通電話,就意味著全面進入防御狀態。團隊會動起來,消息可能泄露,對方如果察覺異常,可能會提前收手或者換方式。但現在不動,風險更大。沉默等于放任敵人布陣。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光已經透進來,樓下安靜,孩子應該已經上學去了。艾迪昨晚留下的紙條還壓在杯底,上面寫著“別忘了吃藥”。字跡清秀,筆鋒微頓,像是猶豫了很久才寫下這句話。藥瓶還在桌上,他昨天忘了吃,今天也沒顧上。
    他伸手拿過藥瓶,擰開,倒出一粒白色藥片。就著涼掉的咖啡吞了下去。苦味在嘴里散開,帶著一絲金屬腥氣,腦子稍微清醒了些。
    他重新看向屏幕。平面圖上,發電機位置被他用紅圈標了出來。側門區域也被加了警示標記。三輛貨車的信息並排列出,車牌號、車型、登記時間都清清楚楚。
    他還差一個決定。
    只要確認這些車真的駛向影視基地,就可以立刻行動。但現在只有懷疑,沒有證據。他需要更多時間,可時間不等人。
    他打開日歷,看著後天那個被標紅的“開機”字樣。兩個字,像一把懸著的刀,隨時可能落下。
    他想起艾迪昨天說的話︰“我知道的事,不該一個人扛。”
    她站在廚房門口,手里拿著鍋鏟,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他心上。她知道他在查什麼,也知道那些報道背後藏著什麼。但她沒問,只是默默調整了自己的拍攝計劃,把原定于晚間開機改到了清晨,說“早點開始,早點安心”。
    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他。不問細節,不添麻煩,只是守住這個家。現在輪到他守住她的事業,守住他們的未來。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停在通話按鈕上方。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歸屬地顯示為本市,運營商為中國聯通。
    他猶豫了一秒,接了起來。
    “亞先生,”對方聲音低沉,語速緩慢,帶著某種壓抑的顫抖,“我是‘瀚海文化’的財務李敏。我……我看了最近的新聞,有些事,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他瞬間坐直身體,指尖緊扣住手機邊緣。
    “你說。”他聲音平靜,心跳卻驟然加快。
    “那三輛車……不是用來運設備的。它們改裝過,後排座椅全拆了,能藏人。而且……上周五夜里,我在系統里看到一筆轉賬,從‘啟明文化協作部’打到一家勞務公司,備注是‘臨時安保外包’,金額是八十萬。可我們根本沒簽合同,也沒派人。”
    她頓了頓,呼吸變得急促︰“我還查了行車記錄儀的綁定賬號,後台顯示,這三輛車今晚就會出發,目的地……正是星光影視基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