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坐在駕駛座上,手指還搭在方向盤邊緣,指節微微泛白。窗外的銀灰色轎車早已駛遠,尾燈在暮色里縮成兩個暗紅的點,最終消失在街角。他沒有發動車子,也沒有看後視鏡一眼。夜風從半開的車窗灌進來,帶著初秋特有的涼意,拂過他的脖頸,卻沒能吹散心頭那團沉甸甸的滯澀。
他從西裝內袋掏出那張紙條,邊緣已被體溫浸得微潮。三個詞靜靜躺在泛黃的便簽紙上︰華僑信托、離岸代持、馬尼拉中轉。字跡潦草,像是匆忙間寫就,卻像一把鑰匙,輕輕撬開了某個被刻意封存的角落。他指尖摩挲著“馬尼拉”三個字,仿佛能觸到那個雨季夜晚潮濕的空氣——三年前,他在菲律賓的一家小旅館里見過一張類似的文件,當時對方只說了一句︰“錢走一圈回來,名字就不一樣了。”
火苗從打火機躍出,舔上紙角。橙紅的光映在他瞳孔深處,一閃一顫。紙頁卷曲、焦黑,邊緣如蝶翼般剝落,灰燼飄落時輕得幾乎听不見聲音。最後那一小團殘渣落在金屬煙灰缸底部,像一顆冷卻的心髒。他盯著它看了幾秒,抬手用拇指輕輕一拂,灰燼散開,無聲無息。
他打開副駕儲物格,取出一部黑色備用手機。屏幕亮起,冷光刺破車內昏暗,時間顯示下午三點十七分。信號滿格,電量89%,一切正常。可他知道,這台設備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無聲的戰爭。
電話撥通,響了兩聲便被接起。
“發布會準備一下。”他說,聲音平穩得像在交代日常事務,“主題是‘關于艾迪新劇投資的鄭重聲明’,兩小時後。”
對方沉默了一瞬。“場地要臨時協調,媒體名單也得重新通知……這麼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不用。”他打斷,“只你我之間安排。”
掛斷後,他將手機放回原處,動作緩慢而克制。然後才緩緩啟動車輛,引擎低吼一聲,像是壓抑已久的回應。車子駛出小路,穿過半個城區。街道兩旁的梧桐樹影掠過車身,斑駁陸離,如同記憶的碎片。紅燈亮起時,他望著前方空蕩的十字路口,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冬天——她站在大學禮堂後台,穿著不合身的戲服,對著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念完最後一句台詞,轉身對他笑︰“總有一天,我會讓全世界听見我說話。”
那時他還不是什麼集團掌舵人,只是個窮學生,在校刊寫影評,偶然看到她的演出錄像,便一路追到排練室門口。她說他听懂了她的沉默。
車子拐進私人車道,停穩。家中寂靜無聲,客廳燈沒開,連佣人都不知去了何處。他脫下外套搭在臂彎,徑直走向書房。推門時,木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艾迪正坐在書桌前,低頭翻看一疊劇本草稿。台燈的暖光照在她側臉,勾勒出熟悉的輪廓。她已年過四十,眼角有了細紋,可眼神依舊鋒利如初,像未出鞘的劍。听到動靜,她抬頭看他一眼,眉頭微皺。
“你怎麼這個時間回來了?不是說今晚不回來?”
“臨時有事。”他說著,走到書架前站定。
她放下筆,起身走到他身邊,目光掃過他的臉。“你臉色不對。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他說,“就是些工作上的雜音。”
“我不信。”她的聲音輕了些,卻更沉,“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你什麼時候真覺得‘沒什麼’?每次你說這話,後面都跟著大事。”
亞瑟沒回頭。他的視線落在書架最上層的一本書上——深藍色封面,燙金標題,《靜默之河》,是她第一本詩集。出版那年她還沒成名,銷量不過三千冊,他在簽售會上排了兩個小時隊,只為讓她親筆寫下一句贈言︰“給那個听懂我沉默的人。”
後來這本書被無數人引用、解讀,成了文藝青年口中的“靈魂共鳴”。可只有他知道,那天她說這句話時,眼里有淚光。
“這戲是你等了十年的夢。”他終于開口,聲音低緩,卻字字清晰,“我記得你說過,如果有一天能把它拍出來,就算只演一場,你也認了。”
艾迪沒說話。她知道他說的是哪一部——《蝕光》,改編自她早年創作的話劇,講述一位女導演在時代洪流中堅持藝術理想的故事。十年前立項失敗,五年前重啟擱淺,如今第三次啟動,卻被傳出資金鏈斷裂、股東撤資、技術預付款去向不明……
“我答應過會把它拍出來。”他轉過身看著她,目光堅定,“不管誰反對。”
房間里安靜了幾秒。窗外天色漸暗,暮雲低垂,壓得整座城市喘不過氣。艾迪慢慢點頭,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像是釋然,又像是確認。
“那你說話算數。”
這句話落下後,空氣像是松了一寸。亞瑟點點頭,轉身走向衣櫃。他拿出一套深色西裝換上,動作一絲不苟︰襯衫扣到最上面一顆,袖扣擰緊,領帶打好,指尖撫平每一寸褶皺。鏡子里的男人神情肅穆,眼神沉靜,仿佛即將奔赴戰場而非發布會現場。
“發布會幾點?”艾迪問。
“五點半。”
“我去嗎?”
“不用。”他說,“你待在這兒就好。”
他拎起外套準備出門,走到門口又停下,背影在燈光下拉得很長。
“今晚可能真的回不來。”
艾迪站在原地,沒再追問。她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像多年前那個雨夜里,他告訴她“別怕,我在”時的回應。
發布會設在公司樓下臨時搭建的場地。幾張桌子拼在一起,背景板印著劇名《蝕光》和主創名單,燈光打得明亮,卻照不透人心底的疑雲。記者陸續到場,有人低聲議論,有人舉著相機對準入口,鏡頭如槍口般森然。
亞瑟出現時,全場安靜下來。他沒拿稿子,也沒看任何人,直接走上台。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清晰可聞,每一步都像踏在心跳之上。
“我在此鄭重承諾,”他說,聲音不高,卻穿透整個空間,“艾迪主演的新劇《蝕光》,所有投資將全額、準時、完整到位。任何關于資金不足、項目停擺的說法,均為不實傳言。”
台下有人舉起話筒︰“有股東提出撤資,這是真的嗎?”
“目前沒有任何股東正式提交撤資申請。”他回答,語氣平靜,“所有出資協議仍在有效期內。”
“但有消息說,技術預付款存在異常支出,您怎麼解釋?”
“項目的每一筆支出都符合合同約定,並經過合規流程審批。”他說,“如果有疑問,歡迎通過正式渠道查詢財務披露文件。”
“可外界都在傳,這筆錢根本沒進劇組賬戶。”
亞瑟看向提問的人,目光如刃。“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這部劇的資金鏈沒有斷裂。”他頓了頓,聲音沉下一寸,“即使未來出現不可控因素,我也將以個人名義補足缺口。”
現場一片騷動。閃光燈密集亮起,像風暴前的雷光。
“您一個人扛得住嗎?”另一個記者追問,“萬一數額遠超預期呢?”
“那就由我一人承擔後果。”他的聲音沒有提高,卻壓住了所有雜音,“但項目,不會停。”
沒有人再提問。
他走下台,繞過人群,穿過側門進入地下車庫。電梯門關上前,他听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有人想追上來,但他沒有回頭。金屬門合攏,隔絕了喧囂。
車停在原地,引擎未啟動。他靠在座椅上,雙手仍握著方向盤,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街燈一盞盞亮起,映在擋風玻璃上,像一條條橫線劃過眼前,仿佛命運的刻痕。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忽遠忽近,像是某種隱喻。
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出來看了一眼,是一條短信︰
“資料已收到,請確認接收方式。”
他盯著那行字,沒有回復。三分鐘後,他手動刪除了整條對話記錄,關掉手機,放進抽屜里的屏蔽盒中——那是特制的法拉第籠,能阻斷一切信號。
他重新啟動車輛,調轉方向駛向城東。車行二十分鐘,拐進一棟寫字樓的地下停車場。他停好車,步行至安全通道,乘電梯直達頂層。指紋解鎖,門開,辦公室燈還亮著。
助理看到他進來有些驚訝,問是否要安排會議記錄。
“不用。”他說,“把最新一期的預算表打印一份給我。”
助理離開後,他在辦公桌前坐下。牆上掛著一幅畫,是他多年前寫的一首詩的手跡放大裝裱而成。詩句早已被人淡忘,但那天他說的話還有人記得——“有些事,開始就不許退。”
紙張送來後,他一頁頁翻看。第三方合作方名單列在附錄第三頁。他用筆圈出三個名字︰光影紀元、恆遠文化、星橋制作。
筆尖頓了一下,在“星橋制作”旁邊畫了個小三角。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助理探頭說艾迪剛打了電話來,問他還好嗎。
他說知道了,讓她回去休息。
助理走後,他合上文件夾,打開電腦新建文檔。輸入標題時,手指停頓了一瞬。
屏幕上出現四個字︰資金溯源。
光標閃了兩下,他開始打字。第一行寫的是︰“七百萬技術預付款,審批時間與合同簽署間隔不足十二小時,存在非正常操作窗口。”
寫完這一句,他停下,調出郵件系統。收件人欄空著,主題欄也空白。他在正文里敲了一串數字字母組合︰7M3XK9P2R1N8
那是加密密鑰的片段,只有特定程序才能還原。
還沒發送,就刪掉了。
他退出郵箱,關閉電腦,把文件夾鎖進抽屜。起身時順手拉下了百葉窗的繩索,葉片緩緩合攏,將城市的燈火一寸寸割裂。
整層樓只剩他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他站在窗邊看了會兒夜景,遠處高樓燈火連成一片,像一片永不熄滅的星海。某一棟樓頂的廣告牌正在切換畫面,藍光一閃而過,照在他臉上,映出一道冷峻的輪廓。
他轉身拿起外套準備離開,走到門口又折返回來,從抽屜里取出一支錄音筆。這是他最近養成的習慣,重要談話不再依賴記憶。
按下錄音鍵,他說了一句︰“今天公開承諾項目不停。調查繼續,路徑不變。”
松開按鍵,設備發出輕微的停止聲。
他把錄音筆放進口袋,擰動門把手。
走廊盡頭的安全出口指示燈突然閃爍了一下,綠光明滅不定,像某種警示。
他腳步未停,身影沒入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