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把手機放回褲兜,指尖還殘留在屏幕上的溫度。那封數據報告他終究沒有點開——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看。他知道里面寫的是什麼︰項目進度滯後、預算超支、董事會的質詢函已列入下周議程。這些字眼像鉛塊一樣沉在胸口,但他此刻不願讓它們壓進這個早晨。
他轉身走回廚房時,鍋里的牛奶正微微冒泡,邊緣泛起一圈細密的白沫,像是某種溫柔的呼吸。他關小火,順手拿起旁邊的碗,將煮好的燕麥倒進去,又切了幾片香蕉鋪在上面。刀刃劃過果肉的聲音清脆而熟悉,仿佛在提醒他,這間廚房曾是他與孩子之間最親密的戰場。曾經多少個清晨,他站在灶台前,一邊熱牛奶,一邊對著藍牙耳機低聲匯報工作;而小亞明總是在一旁拽他衣角,舉著勺子說︰“爸爸你看我舀得多高!”可那時的他,總是敷衍地點頭,眼神卻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日程表。
如今,他願意慢下來了。哪怕只是多花五分鐘,看著牛奶在鍋中緩緩翻騰,聞著燕麥與香蕉混合的暖香,听著水滴從水龍頭末端墜入池底的輕響。
腳步聲從走廊傳來,小亞明穿著拖鞋啪嗒啪嗒地跑過來,睡衣領口歪斜,一頭亂發像被風吹過的草垛。他站在廚房門口揉眼楮,睫毛上還沾著未醒的倦意。“爸爸,你還在做飯?”
“嗯。”亞瑟低頭看他,聲音不自覺地放軟,“去把杯子拿來。”
孩子蹦跳著去櫃子前踮腳取下那只印著火箭圖案的卡通馬克杯,手臂伸得筆直,指尖幾乎要夠到最上層的隔板。他拿下杯子時差點失衡,踉蹌了一下,但還是穩住了,臉上揚起勝利的笑容。
艾迪這時也走了出來,頭發剛洗過,濕漉漉地搭在肩上,發梢滴下的水珠落在她淺灰的家居服領口,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跡。她靠在門框邊,看著父子倆一前一後忙碌的身影,嘴角輕輕揚了一下,像是被某種久違的畫面觸動了心弦。
“今天怎麼這麼安靜?”她問。
亞瑟用勺子攪了攪粥,動作緩慢而專注,“想著早點做完,能坐下一起吃。”
艾迪沒接話,只是走進來接過他手里的碗,放進微波爐熱了一下。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怕打破這一刻的節奏。微波爐運轉時發出低沉的嗡鳴,燈光映在她側臉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輪廓。她站在那里,目光落在亞瑟的手腕上——那塊舊表的表帶已經磨損,邊緣起了毛邊,卻是他唯一一直戴著的東西。她記得那是結婚紀念日送的禮物,他曾笑著說︰“以後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算準回家的時間。”
等早餐都擺上桌,陽光已經斜斜地照進餐廳,落在桌布的一角,映出一塊淡淡的光斑。窗外的風掠過陽台外的風鈴,發出幾聲零星的叮當,像是為這個清晨伴奏。
小亞明坐上椅子,伸手就要抓面包,被艾迪輕輕拍了下手背。“先喝點粥。”她說。
“我不想喝熱的。”孩子嘟囔著,腳在椅子腿上來回蹭著。
亞瑟放下筷子,目光溫和卻不容妥協,“還記得昨天書里那個宇航員嗎?他每次出發前都要補充能量,不然飛到一半就沒力氣返航了。”
“可那是太空!”小亞明睜大眼,仿佛父親在講一個荒謬的童話。
“咱們現在也在執行任務。”亞瑟認真地說,語氣莊重得像個真正的指揮官,“家庭早餐行動,代號‘晨光’。燃料不夠,飛船會墜毀。”
艾迪噗嗤笑出聲,趕緊捂住嘴,肩膀微微抖動。小亞明愣了兩秒,忽然咯咯笑起來,連肩膀都在抖。他乖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嘴里還念叨︰“啟動引擎——轟!”
亞瑟夾了一塊煎蛋放到他盤子里,“綠色蔬菜是導航系統,不吃的話,路線會偏移。”
“那媽媽呢?”孩子咬著叉子問。
“媽媽是地面指揮中心。”艾迪眨眨眼,順勢捏了捏他的臉頰,“負責監督所有人遵守規則。”
一頓飯吃了將近四十分鐘,比平時長了許多。但沒人催促,也沒人起身離開。談話間有笑聲,也有爭執——比如小亞明堅持要把番茄醬畫成太陽,艾迪笑著威脅要收走他的調料瓶。到最後,孩子甚至主動把盤子摞好,端去水槽沖洗。水流嘩嘩響起,泡沫在瓷盤上跳躍,折射出細碎的光。
亞瑟跟過去幫忙擦干,父子倆並排站在水池前,一個洗一個擦,水流聲和瓷盤踫撞的聲音混在一起,像一段不成調的曲子。小亞明哼著幼兒園教的兒歌,歌詞亂七八糟,卻唱得極其投入。亞瑟偶爾應和兩句,毛巾擦拭碗沿的動作漸漸變得默契,仿佛他們早已演練過千百遍。
回到客廳時,陽光更亮了。空氣中有種靜謐的暖意,像一層薄紗籠罩著整個屋子。小亞明鑽進沙發角落,抱著一本厚書晃了晃︰“爸爸,今天我們讀這個!”
亞瑟接過一看,封面印著一艘巨大的宇宙飛船,標題寫著《星際漫游者︰黑洞之後》。他翻了翻頁數,至少有八十頁,紙張泛黃,邊角有些卷曲,顯然是圖書館借來的舊書。他抬頭看向艾迪,眼神帶著詢問。
“說好十分鐘的。”他提醒。
她正坐在地毯上整理照片,聞言抬眼一笑,眉梢舒展,“三頁怎麼樣?明天繼續。”
亞瑟點點頭,坐到沙發上。小亞明立刻擠進來,一頭扎進他懷里,腦袋靠著他的胸口,听得到心跳的節奏。艾迪挪了挪位置,靠在他另一側,頭輕輕挨上他的肩膀。三人擠在一起,體溫交織,像一艘小小的船,在時間的河流中靜靜漂浮。
書頁翻開,亞瑟開始朗讀。他換了聲音演不同角色,講到外星生物時故意壓低嗓音,喉嚨里滾出沙啞的怪叫,逗得小亞明縮著脖子直笑,手指緊緊摳住他的手臂。讀到第三頁,飛船即將穿越隕石帶,情節最緊張的時候,孩子卻突然伸手按住書角。
“停一下。”
“怎麼了?”
“我想讓媽媽也听清楚。”他拉著艾迪的手,塞進自己和亞瑟之間,然後重新抱住兩人的手臂,像要把他們綁在一起。
亞瑟頓了頓,喉結微微滾動。他沒說話,只是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聲音放得更慢了些,每個字都清晰平穩,如同夜航中的燈塔信號。窗外風穿過陽台縫隙,吹動窗簾的一角,陽光隨著布料的擺動,在地板上來回滑行,像一只無形的手在輕輕描畫他們的影子。
故事講完,小亞明沒有立刻松手。他仰頭問︰“爸爸,你說我們家是不是就像這艘飛船?”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們都在,所以不會迷路。”
亞瑟沒說話,只是用手掌貼了貼孩子的後腦勺,指尖穿過柔軟的發絲。那一瞬間,他想起上周深夜回家時,客廳燈還亮著,小亞明蜷在沙發上睡著了,手里攥著一張畫——畫上是三個人手牽手站在月亮上,旁邊歪歪扭扭寫著︰“等爸爸回來。”
艾迪輕輕嘆了口氣,手指蜷了蜷,握住了他的衣角。她的指節有些涼,但掌心卻透著溫度。
片刻後,小亞明打了個哈欠,眼皮開始打架。他掙扎著要站起來,“我還不能睡,下午要畫畫……”
“畫什麼?”艾迪柔聲問。
“我們的全家福。”他含糊地說,聲音已經帶著夢囈般的模糊,“老師說,每個人心里最重要的東西,都應該畫下來。”
話沒說完,腦袋就一點一點地垂了下來。亞瑟小心地把他抱起來,動作輕得像捧起一片羽毛。孩子蜷著身子,呼吸漸漸均勻,手指還勾著書頁的一角,仿佛生怕錯過明天的故事。
房間里安靜下來。
艾迪起身去廚房倒了杯溫水,回來時坐在原位,雙手捧著杯子取暖。她望著熟睡的孩子,眼神柔和得像春日湖面,倒映著整個世界的寧靜。水汽氤氳上升,在她睫毛上凝成極細的小水珠。
“你剛才讀得挺投入。”她說。
“很久沒這樣了。”亞瑟看著茶幾上的書,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封面燙金的字跡,“以前總覺得這些時間可以做別的事。”
“比如開會、打電話、趕行程?”
他點頭,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的舊表上。表針走得不快也不慢,可這些年,它記錄的大多是遲到、缺席和匆忙的告別。
“但現在呢?”
“現在覺得,有些事不做,也不會塌。”他轉頭看她,聲音低沉卻堅定,“反而有些事,錯過了,就補不回來了。”
艾迪低頭吹了吹水面的熱氣,輕聲說︰“他昨晚做了噩夢,夢見飛船爆炸了,一個人飄在太空里。醒來找不到你。我告訴他爸爸在書房工作,他抱著枕頭坐到天亮,非要等你出來。”
亞瑟胸口一緊,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心髒。他記得昨晚自己在改PPT,為了第二天的投資路演,熬到凌晨兩點。書房的門關著,燈亮著,可孩子以為那光不屬于他。
“我不是故意晚歸的。”他說。
“我知道。”她抬眼,目光平靜卻不回避,“但孩子不懂‘不得已’。他只知道,燈亮著的時候,你不在。”
沉默蔓延了幾秒,只有牆上掛鐘的滴答聲在丈量這段空白。
亞瑟緩緩站起身,走到電視櫃前,打開那個紅木盒子。盒子上了鎖,鑰匙一直掛在艾迪的項鏈上。她沒阻止,只是靜靜看著。盒子里靜靜躺著一張紙,藍色筆跡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人的名字,下面是幾條稚嫩卻認真的約定︰“每天一起吃飯”“周末去公園”“睡前讀書”……那是半年前家庭會議時,小亞明一筆一畫寫下的“家庭契約”。
他取出契約,輕輕撫平折痕,然後走回沙發,把它放在茶幾中央,正對著陽光。
“從今天起,每天都在。”
艾迪看著他,沒說話,只是把杯子放在一邊,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她的掌心微暖,帶著一點汗意,像是壓抑太久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
“你知道最難的是什麼嗎?”她低聲問。
“是什麼?”
“不是堅持規則,而是相信它真的有用。”她盯著那張紙,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我一直怕,怕這只是一個儀式,風一吹就散了。怕他又一次坐在黑暗里等你,怕我說‘爸爸會回來的’時,連自己都不信。”
亞瑟握住她的手,拇指緩緩摩挲她的指節,“那就讓它成為習慣。一天接一天,一頁接一頁。就像讀書一樣,不貪多,但不停。”
她終于笑了,眼角泛起細紋,像是歲月刻下的溫柔印記,“那你得記住,明天還要讀第四頁。”
“第五頁也可以。”
“別貪多。”她提醒,語氣帶著笑意,“三頁就行。”
他點頭,“三頁,一字不落。”
窗外傳來樓下小孩踢球的聲音,咚的一聲撞在樓壁上,接著是一陣笑聲跑遠。屋內光線依舊明亮,照在契約紙上,墨跡清晰可見,連孩子寫錯後涂掉的痕跡都歷歷在目。
亞瑟重新坐下,身體放松地陷進沙發。艾迪靠回他肩頭,兩人誰都沒再開口。時間像被拉長的糖絲,緩慢而柔軟地流淌。遠處傳來電車駛過的輕響,鄰居家的狗吠了一聲,又歸于寂靜。
小亞明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嘴里咕噥了一句听不清的話,一只腳從毯子里伸出來。亞瑟彎腰幫他掖好邊角,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一片落葉。
艾迪閉上眼楮,呼吸變得綿長。她的手指仍纏著他的袖口,沒有松開,仿佛只要這樣,就能留住此刻的真實。
亞瑟望著窗外,陽光正一點點移過窗台,照到書架最下層的相框上。那里夾著一張舊照,三人站在海邊,孩子舉著貝殼大笑,海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照片邊緣有些褪色,笑容卻愈發鮮明。
他沒動,也沒說話。
只是把手覆在妻子的手背上,穩穩地壓住那份契約的邊角,仿佛在宣誓,也仿佛在祈求。
樓下自行車鈴鐺響了一聲,清脆地劃過午後。
屋里的人沒有回應。但他們都知道,這一次,沒有人再缺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