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盯著手機屏幕,那條“歡迎回來”的回復已經過去整整一夜。他沒有再收到新的消息,但桌面上的U盤卻比往常更沉。里面存著《鏡淵備忘錄•第一輯》,是他過去幾個月整理的所有異常數據和線索——資金流向的斷點、項目被壓下的時間節點、某些名字反復出現在不同公司的幕後合同里。他曾以為這些只是行業潛規則的縮影,現在卻清楚地知道,它們是一張網,一張把創作者、作品甚至觀眾都纏住的網。
他打開電腦,調出那份未發布的公開信草稿。光標在“致所有仍在堅持真實表達的人”後停頓了幾秒,然後刪掉,重新輸入︰“給那些沒被看見的故事。”
不提批判,不說憤怒,只講事實。他知道,一旦邁出這一步,就不再是個人情緒的宣泄,而是對整個生態的叩問。
郵箱界面彈出新提醒,是A公司發來的會議紀要確認函,論壇主題定為“用戶共創模式的可持續性”。這個由他提出的議題,如今成了業內關注的焦點。可他心里明白,真正的可持續,不只是商業模式的革新,更是創作環境的淨化。如果內容依舊被資本隨意篡改,觀眾看到的永遠是包裝好的假象,再透明的流程也只是空殼。
他合上筆記本,起身走到辦公室角落的文件櫃前,抽出一個從未歸檔的牛皮紙袋。里面是幾份三年前被臨時撤下的青年導演提案,當時對方只說“投資方有顧慮”,便再無下文。其中一個項目名叫《白噪音》,講述一位新人演員在劇組遭受隱性操控的經歷,劇本原型來自真實采訪。如今回想,那部片子之所以被斃,恐怕不是因為質量,而是因為它太真。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系統後台推送的數據報告︰#真實之聲 話題上線六小時,閱讀量突破百萬,三條匿名故事引發大量共鳴式轉發。有人留言說︰“原來我不是個例。”也有人說︰“終于有人敢說了。”
這是他昨天悄悄啟動的行動。沒有點名,沒有證據曝光,只是讓聲音先浮出水面。他知道,在這片沉默已久的土地上,哪怕一句輕聲訴說,都可能掀起波瀾。
傍晚時分,辦公室門被輕輕敲響。助理探頭進來,說有一位客人等在會客區。他走出去,看見艾迪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杯溫水,神情平靜得像來談一個普通項目。
“你發起的那個話題,”她開門見山,“我看了。”
亞瑟點頭,“我知道你會看到。”
“很多人在回應,”她說,“但也有很多人害怕。”
“所以我沒寫名字,也沒提公司。”
“可你知道嗎?”她抬眼看他,“有時候,不指責任何人,反而更容易讓人對號入座。”
兩人短暫沉默。窗外天色漸暗,城市燈火一盞盞亮起,映在玻璃上,像是無數雙注視的眼楮。
“我想做更多。”亞瑟說,“不只是讓用戶參與創作,還要讓他們知道,為什麼有些故事始終無法面世。”
艾迪放下杯子,指尖在杯壁劃了一圈,“你準備怎麼開始?”
“先從可公開的部分入手。資金鏈異常、項目突然終止、創作者失聯……這些都不是秘密,只是沒人願意串聯起來看。”他頓了頓,“我在整理一份資料,叫《鏡淵備忘錄》。不為攻擊誰,只為還原過程。”
她靜靜听著,沒有打斷。
“我知道這會帶來風險。”他說,“不僅對我,也可能影響你現在的處境。”
“我的處境,”她忽然笑了笑,“從來就沒真正安全過。你以為我這些年是怎麼活下來的?靠妥協?靠裝傻?還是靠閉嘴?”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違的鋒利,“我只是在等一個時機,等一個願意把真相擺上台面的人。”
亞瑟看著她,“現在呢?”
“現在,”她直視著他,“我覺得可以試一次。”
第二天清晨,亞瑟剛進辦公室,手機便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號碼,接通後,是艾迪的聲音。
“我找到了兩份原始劇本,”她說,“三年前《逆光》和《沉島》的初稿,都被要求大幅修改。制片方當時的溝通記錄我也留著,包括電話錄音。”
亞瑟握緊手機,“這些材料很危險。”
“我知道。”
“你確定要交出來?”
“我不交,它們就永遠只是廢紙。”她的語氣很穩,“而且,我已經想明白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既然早晚要面對,不如選個自己能掌控的方式。”
“我們可以通過加密渠道傳遞,”他說,“不會留下痕跡。”
“好。”她停頓了一下,“但我有個條件。”
“你說。”
“不要用我的名字。至少現在不行。我可以提供證據,但不能立刻站出來。”
“我尊重你的決定。”
掛斷電話後,亞瑟坐在桌前,將新命名的文件夾加入《鏡淵備忘錄》總集。文檔末尾,他新增了一句總結︰“這不是復仇,是正名。”
中午,他召集技術團隊,部署新一輪數據爬取任務,目標是近五年內被中途叫停的文化類項目,重點篩查投資方變更、主創替換、宣傳口徑突變等情況。同時,他在內部系統增設了一個匿名投稿通道,命名為“回聲入口”,允許從業者上傳遭遇不公的經歷片段,所有信息經脫敏處理後進入分析庫。
下午三點,社交媒體上的#真實之聲 話題熱度持續攀升。一條由平台認證用戶發布的長文引發熱議︰“我曾因拒絕潛規則被換角,劇組對外宣稱是我‘檔期沖突’。”評論區迅速涌入類似經歷,有人附上了聊天截圖,有人曬出被刪除的合同條款。
亞瑟沒有參與討論,也沒有轉發任何內容。他只是默默記錄下每一條高傳播率的敘述,標記其與已有資料的關聯點。當發現某位編劇提到的“投資人指定演員名單”與他掌握的資金流向圖完全吻合時,他意識到,這張網比想象中更清晰。
傍晚,他收到一封加密郵件。附件是兩個視頻文件和一份文本記錄。打開第一個視頻,畫面中是艾迪坐在剪輯台前,手里拿著一份劇本,標題為《逆光》初稿。她逐頁翻動,指出哪些段落被強制刪除,哪些人物設定被扭曲。背景音里還能听到遠處片場的喊聲。
第二個視頻更短,只有三分鐘。是一段私人通話錄音的文字轉錄,對方明確表示︰“這個角色必須換成李婉,她是金主推薦的,演技不重要,關鍵是能帶資進組。”
亞瑟看完,關閉所有窗口,將U盤插入保險櫃專用接口,進行雙重備份。然後他打開日歷,在三天後的日期上標注了一個黑色圓點,下面寫著︰“首次內部評審會”。
他知道,這場對抗才剛剛開始。目前的動作仍處于可控範圍,輿論尚未指向具體個體,公司運作一切正常。但他也清楚,只要繼續推進,必然有人察覺風向變化。
晚上九點,辦公室只剩他一人。他站在窗前,看著樓下街道上來往的車輛。手機再次響起,是艾迪發來的簡短消息︰“硬盤已清空,原件已銷毀。”
他回了一句︰“謝謝。”
發送後,他沒有退出對話框,而是盯著那句“開始了”三個字看了很久。這不是告別,也不是警告,而是一種無聲的承諾。
他轉身回到桌前,打開《鏡淵備忘錄》最後一章草稿,寫下第一句話︰“當沉默成為常態,開口本身就是反抗。”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他抬頭看向門口,門把手緩緩轉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