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封听見了歡喜說的話,沒反駁,也沒辯解。
他只是沉默著。
歡喜沒听到回復,沒睜眼,也沒再開口繼續說。
氣氛,重新恢復到了沉寂。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或許是因為回到了家,是心里深處的依戀和安全感,哪怕有一個瘋子破壞了她的好心情。
在短暫的憤怒之後,歡喜也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她不會再讓自己被憤怒情緒左右。
只要想到她現在回到家了,心中只有安寧。
甚至,歡喜就這樣拋下一切雜念,放任自己睡了過去。
東江今天出了太陽,這會又是近午時,將近十度的溫度,和京城室外的零下十度的寒冷氣候是有很大相差。
但真要論起來,室內外沒有相差的溫度反而更容易讓人感受到冬天的寒冷氣息。
這樣睡覺,很容易著涼感冒。
幾乎是在歡喜真正入睡過去的第一秒。
馮封就站了起來,對一直留心這里情況的李凌問道,“房間在哪?”
李凌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一樓的一間臥室。
二樓沒人住,只有一樓的主臥和次臥有居住的痕跡。
顯然是歡喜為了照顧她生病的外婆才搬到了一樓次臥住的。
所以剛才她已經先把一樓的次臥整理出來了,換上了帶來的干淨床褥。
馮封二話不說上前小心翼翼,如同捧易碎的絕世珍寶般將搖椅上的歡喜抱了起來,朝次臥走去。
李凌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
“凌姨,”
黨歲從樓上下來小心翼翼的湊上前,輕聲問,“這是什麼情況?”
李凌嚴厲的看了她一眼,提點了她一句,“沉默是金,更是本分,黨歲,你別因為歡總對身邊人寬容真誠,你就失了分寸。”
黨歲心一驚,沉默了下來。
李凌吩咐正在沖洗院子的易年,“易年,你弄好院子後,和黨歲去鎮上一趟,清單我已經發給你了,速度要快。”
“好的,凌姨。”易年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黨歲這才走向李凌,輕聲道︰“謝謝凌姨。”
如果凌姨不提醒她,她恐怕還不知道自己失了分寸。
明明上次那位余處長已經警告過她一次了。
她怎麼就沒往心里去呢?
李凌點點頭,“去吧。”
要不是看歡喜對她有幾分信賴之心,她不會費心去提點黨歲,而是直接換了她。
做他們這一行,忠心是職責是信仰,但分寸和沉默同樣不可少。
他們這類人,是管家,是助理,是秘書……職務名稱五花八門,其實只有一個宗旨,就是服務主雇。
他們為什麼能與主雇共享榮辱?
能權力大到可以調取主雇的一切資源?
是因為他們就是主雇的耳眼嘴鼻手腳。
在有生命危險時,他們是主雇的生命保障屏。
沒有生命危險時,他們就是主雇隱私和便利的保護罩。
他們這行,不存在背叛。
背叛之後,只有死路一條,人人得而誅之。
但也容不下沒有分寸僭越的人。
這是她給黨歲最後的機會,她要是還不知悔改,回京後,她會讓黨歲去進修。
……
歡喜這一覺睡到了傍晚才悠悠醒來。
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布置,讓她睜開眼的瞬間就心安。
哪怕是看見將她書桌前的椅子搬到她床前,正坐著注視著的人,她也沒有生氣。
她看著他,沉默良久。
馮封在她醒來後,就渾身緊繃,心也提了起來。
好一會,歡喜才淡淡出聲問︰“我讓你走,為什麼不走?”
馮封小聲嘟噥,“我想你了,我想看著你,想陪著你,我不走,反正就是不走。”
“你真的執意要留下?”
歡喜這句話一出,馮封高興壞了。
他知道她願意留下他了,猛點頭,“我不走,歡喜,你打我罵我,哪怕是拿刀捅死我,我都不走。”
歡喜突然說道︰“我其實是沒想過親自動你的,可是那晚你非常非常令我生氣,而且你也確實威脅到了我的生命安全,是憤怒也是迫不得已,我用我能拿出的東西,反擊了你。”
馮封下意識的張嘴,想要解釋。
歡喜卻抬手制止了他,“你應該知道我的詭異之處的。
我也明說了,確實是無藥可救的劇毒。
你越貪心越執著,就只會越陷越深,深到我不需要開口說讓你死,你都會生不如死。”
她緩緩坐起身。
馮封這次腦瓜子機靈了起來,他連忙上去幫她把枕頭拿起墊在了她身後。
歡喜沒拒絕。
馮封心里立馬甜度爆表,要不是他強忍著,他都想手舞足蹈的蹦起來了,嘿嘿,歡喜沒拒絕他。
他根本沒听進去歡喜剛才說的話。
歡喜說的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他不明白她為什麼還要特地對他說一遍。
不過,這是歡喜,那他肯定不能懟回去的。
歡喜拿起床頭櫃上李凌備好的保溫杯,喝了兩口水。
目光才放回到他身上,
“馮封,”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馮封嘴都笑歪了,“歡喜。”
歡喜像是看不見他臉上的狂喜表情,而是抬手壓了壓,“現在你保持安靜,听我說,能做到嗎?”
“能,能能……我能,歡喜,我一定能,你看剛才我就沒辯解和反駁你呢。”
歡喜︰……
所以這也意味著他剛才根本不以為然是嗎?
但這不關她的事,她只要說她該說的,他听不听是他的事。
“我原本的計劃是,等我把那些傲慢殘酷的下棋人都一個個陷進了深淵里,我要看看你究竟會是什麼下場!”
馮封臉上表情不變,很認真的注視著歡喜,“歡喜,你要是想我死,我可以死,只要你點頭,我現在立刻死你面前。”
歡喜看著他,一點都不意外他的瘋勁,嘴角冷冷一嗤。
馮封想了想,認真說出自己的看法,“賀知衡會,嗯,溫言政更不用說。余欽現在是不會,但如果在我和你之間,他只能也必須要選一個,他會毫不猶豫的選你,我也是一樣。”
歡喜清清淺淺地橫看他,毫不猶豫地說出她的偏頗,“可我沒想過讓余欽死。”
“我知道,但你也一定想讓賀知衡死,我可以幫你弄死他的。”
馮封說的非常認真,認真到只有歡喜現在點一下頭,他會二話不說就返回京城弄死賀知衡。
歡喜嘆息道︰“讓一個人死其實很容易,死了就一了百了,反而沒有了痛苦。我覺得這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不是懲罰,反而是成全,你覺得呢?”
馮封這次有些為難的看著她,“我……我不知道,不過你說是那就一定是,歡喜,你說的你做的,都是對的。”
歡喜哂然一笑,不置一詞,還很平常的又喝了一口水。
“我剛才讓你走,你不走,你說我讓你死,你一定死。不是我不殺生,更不是拿你沒辦法,而是我突然覺得,或許你還有點用處。”
馮封樂了,得瑟的挑高了眉頭,“我當然有用,我用處大了去了。
歡喜,你別被那些只知道用心眼的人騙了。
那些人其實才是真沒用,都是軟腳蝦,我幾拳頭就能捶死他們。”
歡喜木然的看著他,她讓他說話了嗎?
馮封這才發現自己得意忘形了,趕緊收斂了起來,“你說,你繼續說,你不讓我說話,我一定不說話。”
歡喜這才說出重點,“我和你說這麼多,不是和你講什麼大道理,我是在和你確定一件事情,現在是你自己執意要跳上我的棋桌,成為我棋盤上的棋子的,這一點,你有異議嗎?”
馮封猛搖頭,又猛點頭,見她看著他。
他才指了指自己的嘴。
歡喜點點頭,示意他說話。
他才大聲的,如同宣誓般鄭重說道,“沒有異議,都是我自願的。”
“你自願的就行,馮封,我知道你不瘋,至少你心智是沒有病理上缺陷的,你只是活的太我行我素,活的太恣意自由了。”
馮封頭都快要點斷了,眼楮迸射出來炙熱的光。
歡喜真好,歡喜真聰明,歡喜真厲害。
這世上只有歡喜了解他。
他壓不住心里的激狂,心里的得意讓他尾巴都翹上了天,喜洋洋、美滋滋的道,“歡喜,這世界上,你才是最聰明的人。
我根本不是瘋子,他們那些人才是一群瘋子。
還是骯髒、心眼子特別多、陰險狡詐的瘋子。
我根本就沒有心眼,也從來不用心眼。”他都只用拳頭,一力降百會。
“你執意留在我身邊,不是不行,但是,我有條件。”
“我答應。”
歡喜挑眉,“我還沒說條件。”
馮封很是豪邁又霸氣的擺手,
“無論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你讓我死,我也答應。
歡喜,如果將來你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你要結束這一切。
你放心,我欠你的一定還給你,你現在就先留著我在你身邊,我一定听你的話。”
一時想不到什麼語言能表達他的態度和決心,他頓時把余欽罵他的話照搬了過來宣誓︰
“你指東,我就往東。
你讓我殺人,我就殺人。
你要是讓我去死,我一定真去死。
你要是一定要我去吃屎……那我現在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我想你應該不會讓我這樣做吧?
當然,你要是一定要這樣命令,我也會做到的。”
歡喜不僅語塞了,還隱隱約約有些心梗。
她覺得她話可能還是說早了。
這人心智其實還是有些缺陷的。
這瘋勁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不過,他有這個認知,倒是省了她事。
“行了,去幫幫凌姨收拾。”這一身蠻力不用就可惜了。
“好 ,歡喜,我這就去。”
馮封幾乎是跳起來雀躍跑出去的。
歡喜听著外面他興高采烈的聲音,神色淡了下來。
她最終的計劃,這個人,本就在最後。
現在,這樣一把幾乎堪稱絕世的利刃自願為她所用,她為何不用?。
反正已經走上這條路了,那又何必一定要在乎自己是不是穿著衣服?
她跳到池塘里,本就赤身裸體跳進去的。
何必又心心念念放不下那個自欺欺人,喜歡當鴕鳥的自己?
眼前這個瘋子都知道敢做敢當敢認。
她一個執子落棋的人,自然也要落棋不悔才行。
她要看看當這些人身陷囹圄時,為了自己又會是怎麼的選擇呢?
每個人都要選一次自己的人生,這才是公平!
……
晚飯是凌姨親手做的,吃過飯後。
歡喜又躺回到了屋檐下外婆的搖椅上,看著天色一點一點暗沉。
耳邊是馮封幾乎沒有停止一刻的聲音。
一會兒讓凌姨給他安排活干,一會兒去搶易年的活干,一會兒又跑歡喜面前來刷存在感。
精力旺盛的很。
這會,他更是盯上了柚子樹上最尖的地方掛著的幾顆柚子。
“歡喜,我想吃柚子。”
他不說,歡喜心思還沒想到柚子樹上去。
他一說,歡喜頓時也來了興趣。
不只是這棵柚子樹,院子的果樹都是當年小時候外婆帶著她,讓她親手栽種的樹苗。
柚子樹底下容易摘的都沒了柚子,棗子樹也是樹尖上難摘的地方才剩余一些棗子。
應該是葉奶奶摘了去。
去年的柚子和棗子也都是葉奶奶摘了去,那會外婆還在,她和外婆還做了柚子茶。
“你摘幾個下來。”
歡喜一放話,馮封來了勁,直接兩手一抓,像猴子一樣飛快的躥了上樹。
歡喜猛地一下都坐了起來,驚呼道︰“下來,別壓斷了我的樹。”
她這柚子樹不是那種粗壯型的,長了二十年也還是矮矮瘦瘦的,看著真不結實。
馮封躥上樹,其實完全是心里太䱇瑟,因為歡喜正眼看他,還回他話了,然後一高興,身體就快過了大腦。
等到听到歡喜一聲驚呼,他大腦才意識到自己干了件蠢事了,心里後怕,因為這樹確實看起來不強壯,他要真壓斷了,歡喜會生氣吧?
這世上最怕什麼?
最怕想什麼來什麼。
馮封听到一聲脆響,他腳下踩的枝干就 啪一聲斷了。
他反射性的撈了另一條枝干緩沖一下速度。
然後,他隨手抓的那條枝干隨著他安全落地時,也掉在了地上。
歡喜︰……
她不停的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可是。
“你有沒有腦子?這棵樹這麼瘦,你是怎麼想到躥上去的,它的身體都沒有你一條腿粗!它能讓你站穩?啊?”
黨歲看了眼易年手里拿出來的桿子,這說明什麼?
說明易年和她的腦子還是不夠快。
他們就應該在歡總開口時,就要想到這個可能,制止住這只竄天猴,然後拿桿子敲下樹尖上的柚子給歡總才是最好的辦法。
馮封站在柚子樹下,高大的身體都縮了起來,拉眉聳眼的,根本不敢抬頭。
易年其實也沒想到馮瘋霸王龍會這樣干。
但凡有眼楮有腦袋的人,都不會想到這麼瘦矮的一棵樹,竟然有人第一反應是躥上去?
這位連名字都讓人聞風喪膽的瘋霸王龍,好像沒什麼腦子啊。
易年拿著桿子敲了幾個柚子下來。
黨歲彎腰將柚子撿了起來,眼角余光也忍不住瞥了站在樹下罰站的馮封一眼,心里開始樂呵。
京城內外,令人聞風喪膽,誰都不敢招惹的瘋霸王龍又如何?
在歡總面前還不是給點好臉色就亢奮的連自己姓名都不知道怎麼寫?
還不是做錯了事就要像孫子一樣挨罵罰站?
這場景要是被圈內人看見了,嘿嘿,不都得嚇出心髒病來?
感受到了易年和黨歲投來的異樣目光,站在樹下懺悔罰站的馮封覺得等晚上歡喜睡著後,他要教教這兩人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