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你和我們一起回東江吧。”
在孫照的骨灰入葬在墓園後,林家兄妹第一次來到了小院子。
東廂客廳里,林雋突然說道。
林萌也一個勁的點頭,心有余悸,也後怕不已,“對對對,我哥說的對,歡喜,我們一起回去吧,以後我們都再也不來這個京城了。”
京城實在是太可怕了,還是天子腳下呢!
像孫照這樣的身份都能……歡喜一個人留在京城,勢單力薄的,還巨巨巨有錢,簡直就是亡命之徒最願意盯上的人啊!
她怎麼能放心?
歡喜搖搖頭,而是道︰“孫照已經入土為安了,你們今天就回東江去吧,這些天你們已經耽誤了很長時間了。”
“歡喜,雖然我們至今都還不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知道就算我問,你也不會想說。”
林雋一臉嚴肅的看著歡喜,勸她,“可我覺得,你不能再繼續留在京城這個是非之地了。”
歡喜依舊搖搖頭。
林萌也不死心的還想再勸,“歡喜,你就……”
林雋察覺到了一些什麼,他制止住了情緒激烈的林萌,朝她搖搖頭。
林萌緊皺眉頭,咬緊了唇,毅然決然的道,“那我留下來陪著你。”
歡喜臉色依舊沒有什麼血色,她看著林家兄妹的眼神非常平和,語氣是不容拒絕的,很柔和卻也強硬,“回去吧,我已經讓易年給你們安排了專機。”
說著,她看向易年。
易年有禮的朝林家兄妹作請的姿勢,“二位請隨我來,司機已經在門外等候多時了。”
林雋深深看了一眼歡喜,“歡喜,你隨時都可以回東江。”
在東江,至少他不會像在京城這樣被動。
這次,歡喜點頭了,“我知道的,謝謝你,林雋哥。”
林雋愣了一下,歡喜有多少年沒叫過他一聲哥了?
小時候歡喜剛去林家的時候,非常乖巧懂事。
小小的歡喜,明明丁點大,又瘦又黑又個兒小,完完全全就是農村丫頭。
她似乎知道自己不被人喜歡,也生怕被討厭,幾乎是討好般的對他們這些比她大的哥哥姐姐們。
明明性子並不是外向開朗的人,可她見人就笑,嘴也甜。
是什麼時候開始,歡喜徹底不再試圖融入林家的?
是在爺爺有意無意的給他開始灌輸要娶歡喜開始。
那會青春期的他,雖不至于叛逆,可爺爺這個想法也徹底激怒過他。
他以為這是歡喜外婆的枕邊風,是她們祖孫倆處心積慮的意圖。
年少的他,心中的成見太根深蒂固。
他甚至開始懷疑歡喜外婆敢簽婚前財產協議的嫁進林家,所圖的就是讓歡喜和他朝夕相處,然後……
“歡喜,林家永遠都是你的家,你隨時都可以回家。”
林雋說完這句,就拉著極不情願離開的林萌離開。
他知道,歡喜希望他們遠離京城的是非。
他更知道,歡喜的事情,他林家插不上手,也幫不上忙。
不給她添麻煩,不讓她費心,是他僅能為她做的。
……
“歡喜,這幾天你都沒怎麼吃東西了,廚房準備了你喜歡吃的幾樣菜,我端過來,你吃點好不好?”李凌走進客廳,輕聲對坐在客廳里的歡喜道。
“大飛還是不吃東西嗎?”歡喜問。
李凌嘆了口氣,歡喜該擔心的是自己,這幾天她忙著處理孫照的後事,又何嘗真正的管過自己的身體?
“沒呢,前兩天都還在院子里狂叫,今天連叫都不叫了。”
歡喜起身,“我去看看它。”
李凌連忙拿起外套給歡喜套上,“今天風大。”
院子里,確實風很大,天空烏雲密布的,應該要下大雨。
“大飛。”歡喜在大飛身邊蹲下。
大飛很沒精神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就連歡喜叫它,它都懨懨的。
它這個樣子,讓歡喜想起了牆角的花最開始來這里時的狀態。
她一度擔心它們會活不了。
可最後,它們非常頑強的活了下來,還活的好好的。
就像現在,風吹的它們枝頭搖擺,卻硬是迎風搖曳生姿。
她知道大飛為什麼會這樣,大飛想孫照了。
從她回到這里,除了料理孫照的後事,她大部分時間都在陪大飛。
因為大飛在整整五天沒看見孫照後,開始焦躁狂叫。
第六天開始在院子里到處尋找,從不進房的它甚至都跑進了房間各個角落。
第七天,開始圍著她打轉,咬著她的褲腳朝大門口拽,它讓她去找孫照回來。
第八天,也就是前天,她沒給它找回來孫照,它開始不吃狗糧了。
歡喜讓李凌給它準備了很多它平時加餐時才吃的鮮肉,它也嗅都不嗅。
昨天,她讓胡耀過來了一趟。
胡耀應該是除卻孫照外,它最熟悉的人了。
可是胡耀沒來之前,大飛不肯吃東西,是帶著和她賭氣的意味。
胡耀來了之後,大飛突然一下子仿佛察覺到了什麼。
任由胡耀如何逗弄它,陪它,它都沒有了勁頭。
“大飛,吃點東西好不好?你不想吃狗糧,媽媽給你換了肉,你吃點好不好?”
歡喜蹲在大飛身旁,摸著它身上干燥雜亂的毛發。
灰撲撲的毛發,都開始黯淡無光了,粗糙干涸的仿佛在流失生命力。
“媽媽也吃飯,你陪媽媽一起吃?”
歡喜接過李凌遞給她的碗,碗里是燕窩粥,她拿起勺子大口大口的吃著,像哄小孩子一樣哄著大飛,“你看,媽媽吃的多香啊,你要是不想吃肉了,要不你也吃媽媽一樣的?”
說完,她就回頭看向李凌,“凌姨,你也給大飛盛一碗來,或許它想吃我一樣的。”
李凌沉默了一下,什麼話都沒說,轉身去廚房給大飛也端了一碗燕窩粥放它面前後,她就立刻站遠了一些距離。
因為大飛非常抗拒她和易年的靠近。
除了歡喜,誰都不能挨近它。
“大飛,媽媽都吃了一碗了,你也試試,或者媽媽喂你吃?”
歡喜將粥送到大飛嘴邊,大飛不肯張嘴,眼神濕哀的看著她。
歡喜手里的勺子掉在了地上。
這一刻,她甚至覺得,大飛一定是知道了。
是啊,孫照從小將它養大,它比她更了解孫照。
也許她不該讓胡耀過來陪大飛。
胡耀的到來,不但沒能讓大飛開心起來,反而是讓大飛確認了什麼。
不然,大飛眼里不會流露出這樣濃重的情緒。
大飛舔了舔歡喜的手,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哀鳴聲。
是在乞求,也是哀求。
它想見孫照。
歡喜沉默起身,在石桌前坐下,隔著一層透明玻璃,她注視著大飛。
大飛也哀傷的看著她,眼楮里,竟然開始流出了眼淚。
嘴里也發出了嗚嗚的低吼聲。
再也不是中氣十足的咆哮吼叫了,也不是故意對著干的頑皮了,是任由生命枯竭的無力回天。
“易年,你找個獸醫來給大飛看看。”
易年遲疑了一下,還是回答道,“是。”
“換個醫生吧,可能每天來的那個醫生,不適合大飛。”歡喜想起了她早在幾天前就已經讓易年給大飛安排了獸醫上門就診。
“好的,歡總。”
歡喜移開了和大飛對視的眼楮,看向了牆角的花。
好一會,她才又開口,“那兩位的賠償款落實了嗎?”
易年知道歡喜問的是那兩位退伍保鏢的事,回答道︰“已經落實了,我親自監督的,按您的安排,除了錢,也給他們的家人在當地提供了必要的幫助,他們的老婆孩子後半生都會無憂。”
“他們的遺體和後事都是部隊那邊出面安排的?”
“是的。”
“黨歲的傷怎麼樣了?”
“已經無礙了,需要時間康復即可。”
歡喜再度沉默了片刻,才突然看向他,“另一個呢?”
易年愣了一下,好在他反應極快,立馬就回答道︰
錢國棟,男,五十六歲,京郊出身,幼年喪母,少年喪父,是靠吃村里的百家飯長大的。
沒讀什麼書 ,務農為生,閑時會進城找工地打零工。
四十歲娶了一個外地來的被毀容了的女人。
四十五歲夫妻二人生了個兒子。
錢國棟的兒子非常聰明伶俐,且很有讀書的天分。
可惜,在去年,錢國棟的兒子放學途中出了車禍,高位截癱……
一個月前,從不買彩票的錢國棟買了張彩票,中了五百萬。
歡喜面無表情的听著。
五百萬!
五百萬就能買錢國棟的命,讓他鋌而走險在所不惜。
或者對買他命的人來說,可能還會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大方了。
畢竟五百萬,對大多數普通人來說,是一輩子都不可能掙到的錢。
在這個世界少數人的眼里,人命如草芥,是可以按斤稱兩估價買賣的。
“錢國棟的命值五百萬,我的命又值多少錢?”歡喜很是好奇,甚至問出了聲。
這個問題,易年沒有回答。
因為不需要他回答,他也回答不上來。
歡喜起身,走出玻璃房,烏雲已經在翻滾,要下雨了。
她再次朝大飛走過去,這次她沒有蹲下去,也不再刻意逃避大飛的眼楮,而是居高臨下的看著大飛。
“大飛,你吃東西,吃的飽飽的,再回你的窩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帶你去找你爸爸。”
大飛濕漉漉的眼楮看著歡喜。
歡喜重復了一次又一次指令,“吃飽睡好,明天我帶你去見你爸爸,見孫照。”
大飛終于有了反應,它汪汪的回應了兩聲。
仿佛在問,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媽媽不會騙你。”
歡喜丟下這句話後,就回了房間,清瘦的背影是無盡的淒涼。
一旁的易年和李凌面面相覷了一眼。
歡總明天真的要帶大飛去孫照的墓前?
可獸醫說了,大飛的情緒不容樂觀,它去見了孫照,能接受現實,振作起來嗎?
嘩啦啦的雨,從午後下到了深夜。
大飛吃了些鮮肉,喝了水,也窩進了它的房子里閉上了眼楮。
歡喜在听到李凌說大飛吃了多少喝了多少又睡了多久時,什麼話都沒說。
她靜坐在房間的沙發椅上,听著雨聲,就這樣靜坐了一夜。
一場秋雨一場寒。
第二天的溫度又降了不少,好在出來了太陽,是個晴天。
幾乎是天邊一亮白,歡喜就听到了大飛的叫聲。
大飛在催她。
歡喜兌現了她的承諾。
吃過早餐後,她就帶著大飛來到了孫照的安眠之地,墓園。
大飛從上車時就開始興奮。
歡喜卻越發的沉默安靜。
她牽住大飛的狗鏈,帶它來到了孫照的墓前。
冰冷的墓碑上,是孫照含笑的笑臉。
“汪汪!”
“汪汪汪汪汪……”
大飛在看見孫照的照片時,從一開始的激動狂叫,到後來竟然反常的安靜了下來。
歡喜靜靜的看著大飛,對它說道︰“你爸爸將永遠睡在這里,他不會再回家了,也不會再陪著你了。”
頓了頓,她又道,
“大飛,你爸爸睡著了,媽媽還在,媽媽會好好照顧你,不會比你爸爸差,我們回去好不好?以後你要是想他了,我再帶你來看他。”
歡喜蹲下身,伸手去摸大飛的腦袋,卻摸了個空
大飛往前一躥,腦袋貼在了孫照照片上的臉頰。
歡喜默默的收回了手,靜看著大飛親昵的對著那孫照的照片依依不舍。
她走了過去,在孫照的墓碑旁坐了下來,也不再開口勸慰。
大飛貼著孫照的臉貼了很長一段時間。
然後,它開始在孫照的墓碑旁邊的花壇刨土。
歡喜就靜靜的看著它,沒有阻止。
反倒是一旁的李凌試圖去阻止。
可她一靠近,大飛就凶惡的朝她擺出了攻擊的姿勢,大有她要是上前它就咬她的氣勢。
歡喜朝她搖搖頭。
李凌急了,“歡喜,它這是……”
“我知道,它在給它自己刨坑。“
歡喜听說過狗的忠誠,何況大飛的血脈里還有狼的烈性和血性。
大飛在花壇里刨出來一個坑,濕漉漉的眼楮就看向了歡喜。
歡喜注視著它,她泛白的嘴唇輕輕蠕動了幾下。
她想開口挽留。
可大飛卻沒有給她挽留它的機會。
它是屬于孫照的,不屬于歡喜。
大飛撞在了墓碑的角上。
決絕的力道,鮮血噴濺到了坐在另一側墓碑旁的歡喜身上和臉上。
李凌驚喘的到抽一口冷氣後,飛快的上前想要扶起歡喜。
歡喜制止了她的上前。
她起身來到了大飛身邊,手輕柔的摸在了大飛劇烈抽搐還有余溫的身體上,來回的撫摸著。
手掌下,大飛的身體,從余溫到冰涼,從抽搐到安靜,漸漸僵硬。
歡喜將它抱進了坑里,親手用土將它掩埋。
知你忠貞,知你血性。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大飛,快去找你爸爸吧!
與其眼睜睜地看著你餓死自己,不如成全你。
最後,歡喜將孫照碑角上的血擦拭掉,才接過李凌遞給她的濕帕,隨意的擦了擦臉,
“回九鼎山莊。”
她需要尋找答案,一個她非死不可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