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羅斯列車的車窗與鐘國的不同,開窗時是由上往下的。
因此,當車窗被打開後,車外的人想要偷盜車內的物品時,上鋪是最方便下手的。
于是就有小偷扒著車廂,將長鉤從敞開的窗戶處探進來,鉤走乘客放在上鋪的貴重物品。
車內喧鬧,加之買東西的人都圍在過道一側的車廂外,車上的人都忙著賣貨,一時間竟然沒人注意到發生在車廂另一側的犯罪。
何長宜一眼就看到那個正在偷她的皮夾克的家伙,與此同時,對方也看到了她。
但這家伙不僅沒有被發現的慌張,反而還加快動作,半個身子探進來,當著何長宜的面就去扯上鋪的行李袋,完全沒把這個鐘國女人當回事。
眼見他就要得手,何長宜大怒。
那可是進貨價只有七十塊,而售價足足有五千盧布的皮!夾!克!
“放下我的皮夾克!”
驚雷般的一聲大吼,小偷被驚得一激靈,差點沒拿穩鉤子。
何長宜沖上前,一把扯住小偷手里攥著的皮夾克,猛然一拽——
對方毫無防備,被拽得失去平衡,半個身子歪進車內,抓著皮夾克的手下意識松開,轉而扶著車窗以防頭朝下栽下去。
鳴笛聲響起,列車緩慢啟動。
小偷狠狠地瞪了這個該死的大嗓門女人一眼,打算松手跳下車。
然而,何長宜卻丟開皮夾克,抬手扯住了他的雙臂,使他無法逃離。
小偷半截身體在車內,半截身體在車外,被迫掛在車窗上,而列車此時正在駛離伊爾庫茨克站,車速越來越快。
他驚怒交加,沖著何長宜嘰哩哇啦地輸出一大堆。
何長宜只听明白幾句甦卡不列,眼楮一瞪,這家伙還敢罵人?
她手上的力氣松了松,小偷就立刻向下滑了幾公分,垂在車外的腳尖幾乎能感受到車輪的震動。
小偷的臉都嚇白了,語調立刻變得哀婉起來,即使听不懂峨語的人,此時也知道他這是在求饒。
何長宜不為所動,讓他就這麼在車窗上晾著。
“媽呀,你這是在干什麼?”
心滿意足賣完貨的謝世榮,剛一轉身,就看到包廂內驚人的一幕。
他急忙從小桌板和鋪位上分別收回兩條腿,抬手把沒賣完的貨物掃進行李袋,又把錢塞進了下衣,這才好整以暇地過來看熱鬧。
“這老毛子是誰啊?什麼情況?”
包廂外,不少人被何長宜的那一嗓子吸引了注意力,只是剛剛被謝世榮擋著過不來,現在一窩蜂地涌了過來。
“他怎麼得罪這姑娘了?她可不是個善茬……”
“真夠狠的,這要是掉下去了不得被火車碾成兩段啊?”
“兩段?你說多了,直接就是肉泥!”
“要不然怎麼說得罪誰也別得罪女人呢……”
身後議論紛紛,何長宜頭也不回,朗聲說道︰
“這家伙在車窗外拿鉤子偷東西,被我逮了個現行……”
話音未落,眾人哄地吵鬧起來。
“是小偷!”
“你快去看看,咱們的行李有沒有少!”
“唉!我少了兩件皮夾克!”
“我的羽絨服沒了!”
來往鐘峨的倒爺們誰沒被偷過,幾乎沒人能把貨物一件不少地帶到峨羅斯。
運氣好的,在路上丟個三五件衣服;運氣差的,整包行李都能被偷走。
當得知何長宜抓了個小偷時,飽受小偷之苦的倒爺們沸騰了。
“把他推下去!”
“扔下車!”
還有人持不同看法。
“不能這麼便宜了他!”
“就是,把他拉回來,讓他賠我們的錢!”
“沒錢打一頓出出氣也行!”
倒爺們群情激奮,已經有人開始擼袖子,打算給小偷點顏色瞧瞧。
小偷被嚇得涕淚橫流,鼻涕在臉上結成了兩行冰溜。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何長宜誰的話也沒听,反而揚聲喊道︰
“謝迅,謝迅!”
听到召喚,謝迅艱難地撥開了人群,在抱怨聲中擠進包廂。
何長宜對他說︰“你去把列車員叫來,告訴她我抓了個小偷,讓她來處理一下。”
听到何長宜的話,倒爺們都很不滿。
“你找列車員干嘛,她能解決什麼問題?”
“這幫峨羅斯人都是一伙的,你找她不相當于放虎歸山嗎?”
“到底是女人,就是不夠狠心,心慈手軟的,干不成大事……”
“我還真當她是個人物呢,原來也不過如此!”
一片抱怨聲中,何長宜對嗓門最大的倒爺示意。
“來,你厲害,這小偷給你。”
那個倒爺嘴角一抽,看看何長宜,又看看快被凍僵的小偷,默不作聲,一轉身鑽進了人群。
——當他傻啊,這會兒的小偷和燙手山芋有什麼兩樣,他瘋了才接手。
何長宜又對另一個叫囂著要把小偷扔下車的倒爺示意。
“他不來,那你來。”
這個倒爺也不來,嘟囔著什麼“我就開個玩笑”之類的話,見沒人搭茬,干笑了兩聲,溜了。
“你,你,你,還有你。”
何長宜跟可汗大點兵似的,把剛剛說話的倒爺挨個點了一遍。
被何長宜點到的倒爺紛紛後退。
誰也不傻,千里迢迢來峨羅斯是為了求財,而不是為了蹲大牢、在西伯利亞種土豆。
要是沒人看到,把這個小偷扔下車也就扔了;可現在眾目睽睽之下,除了鐘國人,還有好幾個老外也在探頭探腦地往這兒看,這不是自己將把柄往別人手上遞嗎?
要是被人舉報,下半輩子就喜提西伯利亞永居了。
列車員滿頭大汗地趕了過來,一起來的還有這趟列車的車長。
在他們的幫助下,何長宜把小偷拖進了車廂里。
當看到列車員時,他凍僵的臉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幾乎要哭出來。
車長讓列車員將小偷關押在工作間,將在下一站把他交給當地警察。
沒樂子看了,人們悻悻散去,回到各自的包廂。
謝世榮嘖嘖稱奇。
“哎呀呀,你可真夠厲害啊,我們這一路就等著靠你保護了。”
老狐狸說話陰陽怪氣,三分真七分假,何長宜直接忽視,倒把他憋得夠嗆。
謝迅關注的則是其他方面。
“你沒受傷吧?”
何長宜活動了一下手腕,剛剛在窗邊被寒風吹了太久,有點麻酥酥的疼癢。
謝迅連忙去打了一盆熱水,毛巾浸濕擰干,用滾燙的毛巾來給她敷手腕。
何長宜沖他一笑︰“多謝。”
謝迅的手掌被燙的通紅,恍若未覺,抬眼打量了一下何長宜的面色,才慢慢說道︰
“老毛子不是什麼好東西,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這一路上的賊抓都抓不完,要是每次都和他們計較的話,這生意也沒法做了。”
謝迅是好意,何長宜點點頭。
“我知道了,不過是順手的事,沒什麼大不了。”
謝迅的目光中帶著些許探尋之意,最後什麼也沒說,端著有些涼的水盆出去,又打了一盆滾燙的開水,繼續幫何長宜敷手腕。
謝世榮冷眼旁觀,哼笑一聲。
“女人……”
離開伊爾庫茨克站後,列車深入峨羅斯腹地,從一望無際的荒原變成了稀稀落落的城鎮。
沿線的車站對這趟“倒爺專列”熱情極了。
每當列車停靠站台,就有許多峨羅斯人揮舞著盧布追車買貨。
何長宜帶來的皮夾克和“阿迪達斯”早已賣完,換回了十一萬余盧布,折合人民幣五千八百多元。
而她當初進貨時才花了一千八百元,足有四千塊錢的毛利!
距離莫斯克還有兩天的車程,閑極無聊,何長宜就去幫謝迅賣貨,順便多接觸一些峨羅斯買家,以便她決定下次進貨的品類和數量。
謝迅一口應允,謝世榮倒有些猶豫。
他嘴上假惺惺表示不好意思讓何長宜受累,實則怕她吞錢,只肯讓她做些跑腿拿貨的事情。
何長宜樂得輕松,就在下一站時,只幫謝迅拿一拿皮夾克和羽絨服。
置身事外,何長宜能比之前觀察到更多的細節。
峨羅斯人搶著買貨,有什麼就買什麼,完全不挑,不管是不合腳的鞋子,還是反季節的夏裝,一心要將手里的盧布換成實實在在的物資。
在搶購的狂潮中,有的倒爺賣上了頭,竟將自己身上穿著的棉服也脫下來賣了,甚至感覺不到零下十幾度的低溫,興奮得滿臉漲紅。
謝迅手腳麻利地賣貨收錢,幾十套羽絨服眨眼間就賣光。
何長宜上車去取貨,謝世榮還是兩腿岔開、橫亙過道的老姿勢。
他趴在車窗上,手里拿著件羽絨服,伸到窗外晃來晃去,招攬顧客。
見何長宜回來,他轉頭問了句“這麼快就賣完了?”
就這一分神的工夫,車外突然有人跳起來,猛地搶走他手中的羽絨服,轉頭就往人多的地方跑。
謝世榮趕忙喊人︰
“謝迅!謝迅!”
謝迅在車外看到這一幕,撒丫子就去追那家伙。
“站住!別跑!”
他跑得快,一把抓住小偷的衣領,勒得對方不得不停下腳步,然後探身去扯羽絨服。
正當謝迅奪回羽絨服的時候,穿著軍綠制服的峨羅斯警察卻插了進來,拿著警棍把他趕到一邊,小偷趁機逃走了。
何長宜在車上目睹了這一切,驚訝道︰
“警察為什麼要攔謝迅?旁邊那不就是小偷嗎?”
謝世榮見怪不怪。
“哼,老毛子的警察……”
謝迅搶回了羽絨服,但也結結實實地挨了兩警棍。
他疼得呲牙咧嘴,卻選擇先把搶回來的羽絨服賣掉,之後才返回列車。
何長宜皺著眉頭問他︰“打得嚴重嗎?”
謝迅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
“我沒事,這算什麼,撓癢癢都比這勁兒大——哎,等等,你干嘛……”
不顧謝迅的反抗,何長宜強行扒開他的衣服,看到背上被打過的地方紅腫起來,邊緣開始散出青紫色的淤血。
她抬手不輕不重地摁了一下棍痕,謝迅倒吸一口冷氣。
何長宜似笑非笑︰“不疼?”
謝迅苦著臉︰“有點……”
何長宜反問︰“只是有點?”
謝迅立刻修改說辭︰“很疼,非常疼!”
何長宜找列車員借來藥箱,簡單處理了一下謝迅身上的傷口。
整個過程中,他掩耳盜鈴似的將腦袋埋在床上,假裝自己是塊案板上的豬肉。
謝世榮撇著嘴,一副看不過眼的表情。
列車一路西行,奇怪的是,當抵達葉卡捷琳堡站時,原本不愁賣的貨物卻出現了滯銷的情況。
原本低于五千盧布不賣的皮夾克,此時四千五百盧布也能賣。
何長宜有些奇怪,謝迅解釋道︰
“離莫斯克越近越不好賣,趁現在還賣得動,得趕緊賣掉。”
車上的倒爺們大概都是這個想法,瘋狂甩賣貨物,一副要輕裝挺進莫斯克的模樣。
然而,每個站的停靠時間有限,即使他們折價出售,也還是有不少貨沒能賣出去。
當列車緩緩開動時,謝世榮還在抓緊最後的時間賣貨。
他探著身,從車外的峨羅斯老太手中接過一把盧布,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一張一張地點了起來。
列車開始提速,下面的人從走到跑,焦急地追著火車。
何長宜提醒道︰
“你還沒給人家衣服。”
謝世榮不耐煩地說︰
“急什麼?我還沒數完呢,要是少了一張你賠我啊?”
車外的峨羅斯老太已經追著車跑了起來,滿臉都是慌亂。
謝世榮還在磨磨蹭蹭地數著錢,幾張面值一千的盧布被他翻來覆去數了好幾遍,怎麼也數不完。
老婦人努力朝車窗伸出手,急得不停地用峨語喊著什麼。
滿地都是軌道減震的碎石子,老太只顧著追車,一個沒留意,整個人前撲摔倒,車輪危險地在她身邊滾動。
其他倒爺圍在窗邊在看笑話,謝迅熟視無睹,轉身在鋪位上收拾起了沒賣出去的衣服。
何長宜看了看車內眾人,又看看車外急得快要哭出來的老婦人。
列車卷起的風吹掉她的頭巾,露出花白的頭發。
何長宜忽然上前,直接把衣服塞到車窗外,手一松,衣服順著風罩在了追車人的頭上。
峨羅斯老太掀開頭上的衣服,驚喜地從地上爬起來,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臉上露出笑容。
而謝世榮急了。
“哎,你干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