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娘子離去時那踉蹌卻決絕的背影，在甦瑤心湖里漾開一圈微瀾，旋即又恢復了古井無波的沉靜。
種子已經種下，能否破土而出，甚至長成刺向敵人的利刃，還需看天意，以及……那小蓮求生的欲望是否足夠強烈。
接下來的兩日，錦瑟院依舊是那副與世隔絕的寧靜模樣。
甦瑤白日里看書習字，偶爾指點春桃辨認幾種常見的、或許蘊含微弱藥性的花草。
夜晚則雷打不動地修煉，鞏固著煉氣二層的修為，同時更加精細地操控那縷靈幻彩焰，試圖從中挖掘出更多潛能。
她能感覺到，玉佩在她日復一日的溫和淬煉下，那絲清涼氣息似乎真的凝實了微不可查的一絲。
內部堵塞的灰黑物質，也仿佛被極其緩慢地消磨掉了一點邊緣。
這微小的進展，給了她莫大的鼓勵。
府中的氣氛卻愈發詭異。
汀蘭水榭依舊大門緊閉，如同一個沉默的囚籠，里面透出的壓抑感，連路過院牆外的僕從都能感受到。
柳氏稱病免了眾人的晨昏定省，整日待在自己的正院里，據說脾氣變得極為暴躁，摔碎了好幾套茶具。
林承宗則更加忙碌，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臉色也一日比一日陰沉。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三日傍晚，天色剛剛擦黑，甦瑤正準備用晚膳，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輕微的叩門聲。
伴隨著春桃刻意壓低的、帶著緊張的聲音︰“小姐，是奴婢。”
甦瑤心念一動，示意春桃去開門。
門扉悄無聲息地打開又合上，春桃閃身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渾身裹在深色斗篷里、身形嬌小、不斷發抖的身影。
斗篷的兜帽落下，露出一張蒼白稚嫩、寫滿恐懼的臉，正是王娘子的女兒，小蓮。
“大小姐！救命！求大小姐救命！”小蓮一見到甦瑤，便如同受驚的兔子般撲倒在地，涕淚橫流，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甦瑤放下筷子，目光平靜地審視著她。
“起來說話。發生了何事？”
小蓮在春桃的攙扶下勉強站起，雙手仍死死攥著衣角，牙齒咯咯打顫︰
“是……是二小姐！她……她知道了！她知道奴婢娘來找過您！
下午的時候，秋紋姐姐……不，是秋紋那個賤人！
她把我叫到僻靜處，逼問我娘跟您說了什麼，還……還威脅說，若我敢泄露半個字，就……就讓我和我娘都不得好死！”
她越說越怕，眼淚流得更凶︰
“大小姐，奴婢之前豬油蒙了心，替二小姐做了不少壞事，傳遞消息，還……還幫她把一包藥粉悄悄混進要送給您的點心里……
奴婢罪該萬死！
可奴婢不想死啊！求大小姐給指條活路！”
藥粉？
甦瑤眸光一冷。
果然，那套琉璃茶具並非唯一的手段。
“那藥粉，是什麼？從何而來？你可有留下證據？”甦瑤聲音沉穩地安撫了小蓮瀕臨崩潰的情緒。
小蓮用力搖頭又點頭，慌亂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顫抖著遞給甦瑤︰
“奴婢……奴婢當時怕極了，沒敢全放進去，偷偷藏起了一點……奴婢不知道是什麼藥。
是二小姐讓秋紋交給我的，說是……說是從外面一個游方郎中那里花重金買的，無色無味，混在飲食里，長期服用會讓人精神不濟，慢慢衰弱……”
甦瑤接過那小小的油紙包，並未打開，神識細細感應，果然察覺到一絲與那琉璃茶具上同源的、陰冷黏膩的氣息。
她將紙包收起，看向小蓮︰“除了下藥，慈恩寺的事，你知道多少？”
小蓮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住，聲音如同蚊蚋︰
“奴婢……奴婢知道……二小姐她……她讓秋紋拿了很大一筆銀子，去找……找黑虎幫的人。
說是要……要給大小姐您一個深刻的教訓……具體怎麼做，奴婢不清楚，但……但事後秋紋曾得意地說。
可惜那兩人辦事不力，竟讓您躲了過去……”
人證，物證，動機，一應俱全。
甦瑤心中一定。
她看著驚恐萬狀的小蓮，沉聲道︰
“小蓮，你犯下的過錯，按家法足以重懲。
但念在你年幼無知，受人脅迫，如今又肯迷途知返，主動揭發，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小蓮如同听到了梵音，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欲。
“我要你現在，立刻，隨我去見父親。”甦瑤站起身，語氣不容置疑，
“將你剛才對我說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告訴父親。
坦白一切，指認林詩瑤和秋紋。這是你唯一的生路。”
小蓮嚇得渾身一軟，癱倒在地︰
“去見……見老爺？奴婢……奴婢不敢……”
“不敢？”甦瑤俯視著她，目光銳利。
“是面對父親的雷霆之怒可怕，還是等著被林詩瑤滅口可怕？
我既答應保你，便說到做到。
只要你如實交代，我可求父親免你死罪，並將你和你母親妥善送離京城，保你們後半生衣食無憂。
若你再猶豫……”她頓了頓，聲音更冷，
“我現在便可讓你離開，只當從未見過你。
只是，你能不能活著見到明日的太陽，就看你的造化了。”
這最後一句，徹底擊潰了小蓮的心理防線。
她想起秋紋下午那陰狠的眼神，想起林詩瑤平日里笑里藏刀的模樣，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奴婢去！奴婢這就去！”小蓮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掙扎著爬起來，臉上混合著恐懼和決絕，
“求大小姐帶奴婢去見老爺！奴婢什麼都說！”
“很好。”甦瑤點頭，對春桃道，
“去請父親到前廳，就說我有十萬火急、關乎林府聲譽存亡之事稟報。”
春桃應聲，立刻快步離去。
甦瑤整理了一下衣裙，神色平靜地看向窗外濃重的夜色。
時候到了。
她率先走出房門，小蓮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跟上。
主僕二人，一前一後，踏著清冷的月光，朝著林府權力中心的前廳走去。
前廳里，林承宗很快便被請了過來，臉上帶著被打擾的不悅和一絲凝重。
“瑤兒，何事如此緊急？”
他的目光掃過甦瑤，隨即落在她身後那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臉色慘白的小丫鬟身上，眉頭瞬間擰緊。
“這是……”
“父親，”甦瑤屈膝一禮，聲音清晰而冷靜，
“此女名叫小蓮，是汀蘭水榭的二等丫鬟。
她有一些關于慈恩寺遇襲之事，以及二妹妹林詩瑤的緊要內情，要向父親當面稟告。”
林承宗瞳孔驟縮，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目光如電射向小蓮︰
“說！”
小蓮被那威嚴的目光一掃，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交加。
將如何受林詩瑤和秋紋指使，傳遞消息、購買藥物、甚至知曉買凶內情等事。
斷斷續續卻又無比清晰地說了出來，最後，還將那包未用完的藥粉高高舉過頭頂。
“……老爺明鑒！奴婢所言句句屬實！
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求老爺開恩！求老爺饒命啊！”
小蓮磕頭如搗蒜，額頭上很快見了紅。
林承宗听著那一條條罪狀，臉色由青轉白，由白轉黑，胸膛劇烈起伏，握著太師椅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猛地一拍桌子，實木的桌面發出不堪重負的巨響！
“孽障！這個孽障！”他怒吼出聲，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
他之前雖有懷疑，卻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個看似柔弱可憐的親生女兒，背地里竟如此歹毒！
買凶殺人！
暗中下毒！
殘害姐妹！
哪一樁哪一件，都足以讓她身敗名裂，讓林家淪為笑柄！
“林福！”林承宗厲聲咆哮，“帶人去汀蘭水榭！
把那個孽障，還有那個叫秋紋的賤婢，給我綁到祠堂去！
立刻！馬上！”
“是！老爺！”管家林福也被這駭人听聞的真相驚得臉色發白，不敢怠慢，立刻帶著幾個健壯的家丁匆匆而去。
前廳里，只剩下林承宗粗重的喘息聲、小蓮壓抑的哭泣聲，以及甦瑤平靜的呼吸聲。
林承宗疲憊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決絕。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小蓮，又看向靜靜站立一旁的甦瑤，聲音沙啞道︰
“瑤兒……今日，多虧了你。”
甦瑤微微低頭︰“女兒只是不忍見林家清譽被玷污，不忍父親被蒙在鼓里。”
林承宗長長嘆了口氣，目光復雜地看著她。
這個養女，比他想象的要聰慧，也要……堅韌得多。
“至于她……”他看向小蓮。
“父親，”甦瑤適時開口，“小蓮雖有過錯，但念在其是被脅迫，且關鍵時刻迷途知返。
主動揭發，功過或可相抵。
女兒懇請父親，饒她性命，將其與家人逐出府去，永不錄用。”
林承宗沉吟片刻，揮了揮手︰
“就依你。林福回來，讓他處理。”
“謝父親恩典。”甦瑤行禮。
小蓮更是如同听到了特赦令，癱軟在地，只剩下嗚咽的力氣。
夜色更深了。
前廳的燭火搖曳，映照著林承宗陰沉如水的臉和甦瑤平靜無波的側影。
祠堂的方向，隱隱傳來了女子尖利的哭喊和辯駁聲，很快又被厲聲的呵斥壓了下去。
風暴，終于徹底降臨。
甦瑤站在廳門口，望著祠堂方向那一片被燈火照亮的夜空，眸色深沉如海。
林詩瑤，你的報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