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院終究是無法真正“閉門謝客”的。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甦瑤便已起身。
並非她不想多眠,而是這具未經淬煉的肉身,以及靈魂深處那屬于修真者的警覺,讓她無法像真正閨閣少女般貪睡。
她屏退了想要上前伺候梳洗的春桃,只留自己一人在內室。
空氣中稀薄的靈氣,在她有意識的引導下,試圖沿著某種玄奧的路徑匯入經脈。
然而,過程遠比她預想的更要艱澀。
這具身體資質雖特殊,但畢竟從未真正踏入道途,經脈如同干涸板結的河床。
靈氣流入如同涓涓細流滲入沙土,十不存一,且帶來陣陣細微的刺疼。
她並不氣餒。百年磨礪,早已讓她習慣了與各種困境周旋。
心念微動,丹田內那縷微弱的靈幻彩焰分出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熱流,小心翼翼地引導著滲入的靈氣,如同最靈巧的工匠,一點點疏通、溫養著滯澀的經脈。
進度緩慢得令人發指,但甦瑤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進展。
這便夠了。
只要路未絕,她就能走下去。
“小姐,該去給老爺夫人請安了。”春桃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擔憂。
按照規矩,小姐每日清晨都需去主院向父母請安,昨日情況特殊便罷了,今日若再不去,難免落人口實。
甦瑤緩緩收功,睜開雙眼,眸中一絲五彩流光一閃而逝,隨即恢復沉靜。
她看著鏡中氣色似乎並無多少變化的自己,知道修煉非一日之功。
“進來吧。”
春桃端著洗漱用具進來,手腳麻利地伺候甦瑤梳洗。
她選了一件藕荷色繡纏枝蓮的襦裙,顏色素雅,既不張揚,也不至于顯得過于灰暗失了身份。
發髻也梳得簡單,只簪了一支素銀簪子,再無多余飾物。
“小姐,這樣……會不會太素淨了些?”
春桃有些遲疑。
往日里大小姐雖不喜濃艷,卻也偏愛些鮮亮顏色和精致首飾。
“無妨。”甦瑤語氣平淡。
如今,她不需要那些外在的東西來彰顯什麼。
主僕二人出了錦瑟院,沿著抄手游廊往主院走去。
清晨的林府,僕從們早已開始忙碌,灑掃庭院,準備早膳,見到甦瑤,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行禮,態度依舊恭敬,但那眼神里的探究,比昨日更甚。
快到主院時,恰好遇見另一行人從岔路走來。
被丫鬟婆子簇擁在中間的,正是林詩瑤。
她今日換了一身鵝黃色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襯得她蒼白的臉色多了幾分嬌嫩,發間插著一支赤金點翠步搖,隨著她的走動輕輕搖曳,流光溢彩。與甦瑤的素淨形成鮮明對比。
林詩瑤見到甦瑤,眼楮微微一亮,臉上立刻綻開一個純然欣喜的笑容,快走幾步上前,親親熱熱地挽住甦瑤的胳膊,聲音軟糯︰
“姐姐!你也來給爹娘請安嗎?我們真是心有靈犀呢!”
她動作自然,語氣親昵,仿佛她們真是自幼一起長大、感情深厚的親姐妹。
甦瑤卻能感覺到,她挽著自己的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力道,仿佛在確認著什麼,又像是在宣示著什麼。
甦瑤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隨即放松下來,沒有掙脫,也沒有回應那份親熱,只淡淡應了一聲︰“嗯。”
林詩瑤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冷淡,依舊挽著她,一邊走一邊細聲細氣地說︰
“姐姐,昨日休息得可好?我初來乍到,夜里總睡不踏實,總覺得像是在做夢一般……”
她說著,眼圈又微微泛紅,依賴般地將頭往甦瑤肩上靠了靠,
“幸好有姐姐在,我心里才踏實些。”
這番做派,引得身後跟著的、顯然是柳氏撥過來的大丫鬟一臉動容,看向林詩瑤的眼神充滿了憐惜。
甦瑤目不斜視,步伐沉穩,對于林詩瑤靠過來的動作,她只是微微側身,讓那份依賴落空了幾分。
兩人一同進入主院正房。
林承宗和柳氏早已端坐上位。
“女兒給父親、母親請安。”甦瑤規規矩矩地行禮,聲音平穩。
林詩瑤則像只歡快的小鳥,松開甦瑤,輕盈地撲到柳氏身邊,嬌聲道︰
“爹,娘,女兒和姐姐一起來了!”
柳氏見到兩個女兒一同前來,尤其是看到林詩瑤臉上明媚的笑容和甦瑤“平靜”接受的態度。
臉上頓時露出欣慰的笑容,拉著林詩瑤的手連聲道︰
“好,好,一起好!姐妹和睦,爹娘看著就高興。”
林承宗也微微頷首,目光在甦瑤素淨的衣著上停頓了一瞬,又看向林詩瑤發間那支明顯價值不菲的步搖,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終究沒說什麼。
請安的過程並無太多波瀾。柳氏關切地問了林詩瑤昨夜睡得如何,可還習慣,又吩咐廚房炖了安神的補品。
林詩瑤一一應答,言語間滿是對父母的孺慕和對新環境的“新奇”與“滿足”。
其間,她幾次試圖將話題引到甦瑤身上。
“娘,您看姐姐今日這身打扮,真是清雅脫俗,女兒瞧著都喜歡得緊呢。”她歪著頭,一派天真。
柳氏笑著附和︰“是啊,瑤兒穿什麼都好看。”
目光卻更多流連在林詩瑤那身鮮亮的衣裙上。
“姐姐,我那里得了些上好的雨前龍井,回頭給姐姐送些過去嘗嘗可好?”
“不必,我習慣喝舊茶。”甦瑤語氣疏淡。
林詩瑤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染上幾分委屈,看向柳氏︰
“娘,是不是女兒哪里做得不好,惹姐姐生氣了?”
柳氏連忙拍拍她的手安撫︰“傻孩子,怎麼會,你姐姐只是性子靜,不愛說話罷了。”
說著,略帶歉意地看了甦瑤一眼。
甦瑤垂眸,盯著自己裙擺上細致的蓮紋,她清晰地感受到林承宗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審視。
從主院出來,林詩瑤依舊想挽著甦瑤的手臂同行,卻被甦瑤不著痕跡地避開。
“妹妹身子弱,還是慢些走,仔細腳下。”
甦瑤說完,不等林詩瑤回應,便帶著春桃,徑直朝著錦瑟院的方向走去。
林詩瑤站在原地,看著甦瑤離去的背影,臉上那純真嬌憨的笑容慢慢淡去,眼底閃過一絲陰霾。
她抬手,輕輕撫了撫發間那支沉甸甸的赤金點翠步搖,指尖冰涼。
“小姐,大小姐她……”身旁的大丫鬟小心翼翼開口。
林詩瑤收回目光,臉上重新掛上那副柔弱無害的表情,輕輕嘆了口氣︰
“姐姐她……可能還需要些時間接受我吧。
沒關系,我會努力的。”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周圍偶爾經過的僕從听清。
回到錦瑟院,關上房門,春桃終于忍不住低聲道︰
“小姐,您方才……為何對二小姐那般冷淡?夫人她……”
“春桃,”甦瑤打斷她,走到窗邊,看著院中那幾株略顯寂寥的花木,
“你看那汀蘭水榭,昨日還是清冷之所,今日便已錦繡堆砌,僕從如雲。”
春桃一愣,不解其意。
甦瑤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
“有些人,你越是退讓,她便越是得寸進尺。
有些戲,她願意演,我卻未必願意陪。”
她需要的不是那點虛假的姐妹情深,也不是父母那帶著愧疚和權衡的關愛。
她要的,是力量,是足以打破這困局,足以讓那些欠了她的人,付出代價的力量。
指尖,一縷微不可察的五彩火苗悄然竄動,旋即隱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