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歐每周都會來找Lucky玩。
白塔小學四點半放學,小歐自己走到白塔坊,先做二十分鐘的作業,再跟Lucky玩半個小時,正好五點半跟黎可一起下班回家。
賀循允許他來找Lucky,沒有說明其他,小歐就只呆在花園,不靠近家里。
黎可時不時會出來看看孩子和狗。
賀循也會坐在露台或者薔薇花架下听他們玩,小孩子的體力接近無窮,半個小時跑跑跳跳追來趕去不帶喘氣,玩完之後Lucky風卷殘雲地吃晚飯,有時候睡前賀循再帶它去河邊散步,回來後Lucky立馬倒在狗窩呼呼大睡。
這事,小歐和Lucky都多了個玩伴,黎可也開心,賀循雖然看不出太多情緒,但小歐喊他賀叔叔跟他說話,他回應的語氣比對黎可禮貌許多,簡直稱得上是溫和可親。
黎可忍不住在他背後偷偷翻白眼。
就是說,都是姓黎,憑什麼區別對待?
不過,瞞著雇主偷偷帶人進來這事,賀循也的確沒有跟黎可計較。
只是那天黎可在整理書房。
她擦拭書桌,順手把摞在桌角的幾本書塞回書架,突然反應過來,問賀循︰“您看書?這些書您怎麼看呢?”
賀循放下手機,冷聲道︰“用耳朵听。”
書只是隨手從書架上抽出的,賀循並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書,但他喜歡書頁的氣味和翻動的觸感,手機朗讀封面,感興趣的書,可以找到電子版的音頻,也能一本本听完,打發無聊時間。
黎可翻兩頁︰“這本書我也看過。”
這些都是賀循外公的藏書,賀循拿的幾本都是哲學讀物,黎可把書放回書架,很嫌棄︰“我以前在售樓處上班,樣板間有很多書,全是空紙殼,也不讓玩手機,好不容易找到本真書打發時間,可這書也太難看了,雖然每個字都認識,卻跟天書一樣,一看就打瞌睡。”
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對普通人來說,讀起來真的有難度。
賀循沒提書,卻意外地問她︰“你以前都做過什麼工作?”
這些年黎可上過的班掰著手指頭都數不清,“酒店、飯店、網吧、游戲廳,超市商場,賣房賣車賣酒賣卡推銷員……還有,家政保姆。”她看著他笑,“太多了,數不清。”
她找工作很容易,工作做長久很難。
賀循神情和語氣都淡,仿佛只是隨口提起︰“頻繁更換工作並不是一件好事,反而會越來越糟糕,特別是……”只要她開口說話,他常會忘記她的年齡並不算太年輕,“……精力和閱歷趨于平穩的成年人。”
黎可聳聳肩膀︰“那有什麼辦法,誰讓我運氣不好。”
賀循往她的方向撩起眼簾,失焦的視線也有尖銳的寡淡,語氣定定︰“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是你的工作態度有問題?才會導致頻繁換工作環境。”
黎可沉默了會,而後笑問︰“您……這是要給我一些勸告嗎?”
“你也可以這麼認為。”賀循眉眼淡漠,語氣略沉,“只是我的觀點不一定正確。”
他的確不喜歡她身上和工作中的某些特質。
他平時懶得搭理她,今天卻主動提起了話題,神情看起來淡又隨意,語氣卻正兒八經——黎可撐著腰,眼楮亮得清晰,上下打量這個男人。
“我猜……您以前是不是真的每天被人喊‘賀總’?有那種很摩登的辦公室,手底下管著不少員工,每個員工學歷基本本科往上,研究生和海龜的佔比很突出,會定期召開員工會議,還有組織氣氛很好的團建,會在餐廳和員工一起喝咖啡聊天說笑,遇見棘手事情還喜歡跟人一對一談心,最後來個擊掌。”
賀循越听眉頭皺得越緊︰“你這是從哪看的刻板印象?”
“手機里啊。”黎可理直氣壯,“偶像劇都這麼演,您剛才的語氣也很符合里頭年輕有為的霸道總裁形象。”
賀循臉色發冷,不想再說一句話,最後開口︰“也許你可以少看點手機。”
“對于您來說,手機是您的眼楮,對我這種沒文化的保姆來講,手機是知識課堂,我也離不開它。”黎可語氣誠懇無比,“不然要被人笑話沒見過世面,連總裁在面前都不知道。”
賀循緊緊抿住薄唇,簡直有對牛彈琴之感。
黎可看他顯露陰沉沉冷颼颼的無語表情,心情大好,清了清嗓子,幽幽嘆了口氣︰“平時您很少主動說話,我其實也很想多听听老板的教誨……您是覺得我哪里的工作態度有問題?是什麼個問題?您說說,我洗耳恭听。”
他氣息沉沉。
就是現在這種工作態度有問題。
這個女人總有種反客為主的無懼無賴,很容易被她的言語和行為裹挾帶偏帶跑。
賀循覺得自己為人處世還算寬容——如果今天的對話有用,他其實可以繼續給她這份工作,也許可以漲薪,至少收入可以讓她兼顧生活和家庭,還有她的兒子。
現在覺得是多此一舉。
男人面色寒沉,嗓音毫無起伏︰“不管什麼工作,真誠和認真很重要。”
“我每天有在好好做事啊。”她語氣疑惑,還帶點不解和委屈,“從早忙到晚。”
賀循咽了口氣,聲音已經恢復了冷淡︰“人的自我認知很重要,如果你意識不到自己的問題,那對你來說可能就不是問題,也許只是你不適合。”
黎可撐著書桌角,好一會沒說話,只是看著他,而後笑容淡淡︰“我學歷有限,沒念過大學也不懂什麼道理,您說的話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工作也是種緣分,您是我見過最好最大方的雇主。”
咬字重點︰大方。
賀循蹙起的眉也許有一絲無奈,把自己和情緒隔絕︰“你出去忙吧。”
“哦。”
黎可 他,拍拍手走出書房。
等到傍晚,小歐又背著書包來白塔坊找Lucky玩。
賀循坐在露台听他們在花園里玩捉迷藏,Lucky要找小歐藏起來的咬膠球,小狗不明白人類還會設陷阱,興高采烈又垂頭喪氣在花園里掏出一個個空盒子,最後滿花園亂轉終于找到,小孩和狗都開心得在地上打滾,黎可一邊生氣拍小歐屁股,一邊拿消毒濕巾給Lucky擦臉上爪子的泥土。
玩得很開心。
回去的路上小歐滔滔不絕喋喋不休地講話,黎可臉上帶著笑,安靜地听他講,最後摸摸他的腦袋︰“沒有人規定你一周只能跟Lucky玩一次,你要是喜歡,可以每周多來兩次,多跟Lucky玩一會。”
小歐有點擔心︰“去的次數太多了,賀叔叔會不會嫌煩?”
“我覺得不會,他每天都很無聊地坐在家里,當然不會介意,你沒發現嗎?你跟Lucky玩的時候他會都露面。”黎可鼓勵,“也許他心里很想你常去呢?你可以試著問問他,我猜他肯定會答應。”
“真的嗎?”
“當然!”
小傻瓜。
再不抓緊點,你媽很快就要被炒魷魚啦,以後想見Lucky就不容易了。
黎可目光掃過街景,沒有把話說出口,只是輕輕皺了下眉尖……其實她還挺舍不得Lucky的。
至于賀循嘛……
他也是個好人,要是走的時候能多給點辭退補償就更好了。
.
小歐主動去問了賀循,用小朋友最禮貌的社交禮儀,問他可不可以每周多找Lucky玩。
為了這件事情,小歐特意準備了台詞,斟酌字眼,在賀循面前羅列了一連串措辭和保證,但沒等小歐說完話,賀循甚至都沒有考慮,神情溫和地跟他說好,可以。
這麼直接爽快的原因之一,他跟黎可的想法一致——他很快就要解雇他媽,倒計時之前,並不介意他和Lucky多相處。
小歐高興極了,甚至主動過來握了下賀循的手,聲音清亮雀躍︰“謝謝賀叔叔。”
回到潞白後,賀循整日閉門不出,極少和外人有直接接觸,稍稍一愣後,小男孩的手指細長微涼,讓賀循想起前幾日剝的筍芽尖,聲音和氣息也像小竹子一樣筆直,如果還愛吃竹筍的話,那真的是很可愛了。
他不反感小歐的接觸,抬起手,落下時踫了踫小歐的肩膀,眉眼溫和,嗓音清潤︰“你可以隨時來,只是放學路上要當心。”
這個孩子有很高的個子和單薄的身體,衣服下的肩骨稜稜。
賀循有那麼一瞬間的晃神,被忽略的直覺里……他的媽媽身高也出眾,每天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散漫輕盈。
征得賀循的同意後,小歐決定每隔兩天來白塔坊見Lucky。
即便沒有人說,小歐覺得這件事是大人對他的一種嘉獎,更多的玩樂時間應該用同樣多的學習時間去平衡,以至于每次來到白塔坊,他都要先趕著把作業寫完。
黎可看著他,不知道這是老天爺的補償,還是祖墳冒青煙的驚喜。
她一度對小歐愛學習這件事感到又慶幸又很不適應,一方面可以少操心,一方面又顯得她這當媽的很傻。
Lucky早早下樓,閃著大眼楮等著小伙伴一起玩耍,小歐卻皺起眉毛,左手摟著Lucky,右手用力捏著鉛筆。
黎可蹲在旁邊看︰“你不是才念二年級嗎?這什麼卷子?”
最後一道題小歐做不出來,又著急跟Lucky玩,越做不出來越心急︰“這是數學老師發的奧數題。”
黎可捂臉嘆氣,看卷子上寫︰一家人吃饅頭,每人吃6個剩9個,每人吃9個少6個,問一共有多少個饅頭?
她先冷哼︰“每個人吃這麼多饅頭,那不噎死了嗎?”
小歐語結︰“這,這是假設的題目……不是真吃。”
“那就是出題老師沒常識。”
小歐著急跺腳︰“先不要管這個。”
黎可又嘆了口氣,撐著下巴,想了想,她記得這是初中的數學題,假設有X個人,總共有Y個饅頭,Y6X=9,然後再是……
“我需要一只筆。”她抿抿唇,“沒筆我不會算。”
小歐把鉛筆遞給她,黎可握住筆,咬著嘴唇,筆尖一頓︰“能算出來……我也跟你講不明白啊,小學生做這麼難的題干嘛。”
不遠處的薔薇花架下,有人活生生坐在那里,黎可抬起頭,眼楮瞬間發亮。
孩子、狗、奧數題都推到了賀循面前。
“賀先生,請你幫個小忙。”
黎可笑眯眯地把題目講了一遍,跟小歐說︰“我要去做晚飯嘍,讓賀叔叔教你好不好?賀叔叔數學超級無敵好……”
她猛然咬住舌尖,很快又補了句,“畢竟賀叔叔一看就很聰明,還是書香門第,怎麼樣也比我強。”又扭頭跟賀循央求,“拜托了,教一下這個好學小孩吧。”
簡單的數學題,認真的小孩和敷衍的母親,賀循突然被這一堆聲息圍繞,漆黑眉目卻是舒展的,很平和地關掉了手機,
他對著小歐說︰“過來坐,我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