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會開到下午三點半結束。
小歐從班主任手里領了好幾張獎狀和獎章,還有文具和筆記本的獎勵,黎可沾了他的光,也走上講台當了一回優秀家長。
風水輪流轉。
誰能想到,黎可這輩子被老師夸獎都是因為小歐,時光倒退十幾年,她還是個站在講台被老師批評的問題學生。
小歐,小歐是最好的禮物。不僅遺傳了父母的外貌,還突破了兩個學渣的智商,從小黎可把他當洋娃娃玩,可小歐更喜歡坐在玩具堆里翻著書本看,在學習這件事,從沒讓黎可操心過。
母子倆出了校門,黎可拍拍小歐的腦袋︰“你自己回家哦?”
小歐背著書包︰“那你呢?”
“我還要回白塔坊。”黎可心情愉快,看看手機時間,“我五點半下班,只是騰空出來開家長會。你回家找外婆,讓她帶你去超市好不好?想買什麼就買,就說是我說的,今天特別獎勵你。”
小歐乖乖“哦”了聲,轉身回家,磨磨蹭蹭走了兩步,又回頭,問黎可︰“我不能跟你去白塔坊嗎?”
黎可搖頭︰“不行。”
“我可以等你下班再一起回家。”
“小歐,你不想回家嗎?”
小歐抿唇︰“我不想要獎勵,我想跟你去白塔坊。”
“可是我在別人家里工作。”黎可抱著手,“不能帶你去。”
“你以前去上班,不也經常把我帶到店里玩嗎?你去當禮儀小姐,還帶我去酒店,把我偷偷藏在窗簾後面看節目、吃東西。”小歐眨著黑白分明的眼楮,仰起頭,難得央求,“真的不行嗎?我也想去看看Lucky,我從沒見過導盲犬呢。”
黎可瞅他兩眼,問他︰“真想看?”
小歐認真點頭。
黎可努努嘴,想了想,再看著小歐——她總是很難拒絕他的要求。
“那個叔叔很凶的。只能偷偷給你看五分鐘。”她伸出食指,跟小歐講條件,“你想去的話,要乖乖听我的話。不許隨便走動,不許說話,不能發出聲音。”
小歐眼楮發亮,猛點頭︰“好!我保證。”
“走吧。”黎可抬抬下巴,無奈嘆氣,“你這個小屁孩。”
她攬著小歐朝白塔坊走去。
三拐兩拐,更深處更安靜的巷子里,門口的老仙人掌簇簇如樹,黎可輸密碼打開了暗紅色的大門。
“進來吧。”
小歐邁步進去,大門在身後輕輕闔上,黎可把他拉到平時暫放快遞包裹的位置,悄聲道︰“你先站在這里,不要動,等我一會兒。”
小歐點頭。
黎可甩甩頭發,穿過花園,邁進了了家里。
小歐背著書包靠牆站,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的地方,眼前的漂亮花園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響,被花草圍繞的小樓很幽靜,黎可一直沒出來,他獨自站著,心里有點好奇,有點期待,又有點緊張。
過了會,黎可從屋里出來,她換了早上的衣服,摘了假發,隨手把頭發挽起來︰“那個叔叔在書房。”
小歐問︰“Lucky也在嗎?”
“導盲犬每天都跟主人待在一起。”黎可找了張小凳子給小歐,“先坐會吧。”
“好。”小歐乖乖坐下。
“小歐,我還有事情要忙,不能陪你。”黎可蹲下來看他,“你也要跟以前一樣,自己玩好不好?不要走動,不要發出聲音。Lucky待會就會出來。”
小歐點頭︰“我可以在這里寫作業。”
黎可說好,小歐把書包放下,黎可摸摸他的腦袋,再折回了廚房。
先把廚房收拾完,黎可又出去看看小歐,再切了點水果端過去,看小歐寫著作業,問他想喝什麼。
“我吃叔叔的東西,他不會生氣嗎?”
黎可撐著下巴︰“管他呢,你吃的都是我的份。”
小歐又有點擔憂,小小聲問︰“這個叔叔真的很凶嗎?他平時會不會凶你、對你不好?”
“不會。”黎可笑了笑,壓著音量,“他才懶得理我呢。”
“為什麼?”
“因為……”黎可想了想,“因為他看不見我呀。”
她伸出兩根手指,做了個“看”的動作,跟小歐講︰“人只會在意自己眼里的東西,對于那些看不見的,從來不會浪費表情。就像你去逛超市,只會關心自己感興趣和想要的,對于超市其他的東西,從來不會多注意。”
小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再想一想,這個叔叔是盲人,什麼都看不見呀。
他又問︰“Lucky什麼時候出來?”
“它想玩的時候就會自己下樓。”
話音剛落,露台樓梯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響,一只毛色發亮的淺金色大狗甩著尾巴,踩著小碎步走進花園。它看見黎可,高高興興地奔過來,再冷不丁看見黎可身邊有個陌生小孩,前爪突然縮回,圓溜溜的眼楮好奇地打量著小歐。
黎可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小歐的嘴,又豎起手指對著Lucky做了個“噓”的動作。
人沒出來。
黎可再勾勾手指,示意Lucky過來。
Lucky歪著腦袋,來來回回地看著黎可和小歐,最後咧開嘴筒子,歡快地搖著尾巴撲過來。
小朋友對小動物有天然的喜愛,何況Lucky親近人又很少見外人,就像瞌睡遇上了枕頭,一個摸狗摸得興高采烈手忙腳亂,一個被擼毛擼得急不可耐意猶未盡。
黎可在一旁教小歐怎麼摸Lucky,一邊給他倆互相介紹。
時間到,黎可把這兩個小東西掰開︰“行了行了,可以了。”
她催Lucky回書房去。
離開時間太長,賀循會出來找它。
Lucky甩甩尾巴,兩個小家伙睜著天真無邪又水汪汪的大眼楮,眼巴巴又可憐兮兮,無聲求她。
黎可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心軟︰“十五分鐘。”
他倆在花園里玩著,黎可叮囑了小歐幾句,自己去了二樓——賀循在書房里,她拖著吸塵器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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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循坐在單人沙發,思緒似乎游離。
擱在手邊的電子平板正在重復播放一段視頻。
那是冰原和草地,越野車和皮劃艇,篝火和啤酒,音樂和笑語,年輕的面孔洋溢著青春和友誼的氣息。
驕傲愉快的年輕人,會一起打球吃飯尋歡作樂,也會坐在一起聊各種漫無邊際的話題,共同舉杯的時候也會喊出友誼長久。
可是各自的人生都有各自的際遇。
賀循失明後,這些朋友都給予莫大的幫忙和安慰,可生活卻很難再重聚一起,當行動有了顧忌、談話有了禁忌,當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照顧賀循的眼楮和情緒,友誼再也回不到過去的維度。
熱鬧的好友群不約而同地開始沉寂,偶爾會冒出幾句閑聊,插科打諢地開幾句玩笑,有人問要不要一起吃飯,對話又戛然而止。
情誼還在,卻很難再繼續一起往前走。
對于賀循來說,一場隆重熱鬧的婚禮,坐在婚禮現場和坐在世界的其他角落都是一樣,給他一段聲音或者音效就已經足夠,而最得體的祝福就是不要出席。
“嗡嗡嗡嗡嗡嗡嗡……”
吸塵器斷斷續續地響,聒噪地打破書房的氣氛。
“黎姐。”
“啊……賀先生您喊我?”黎可一臉茫然,看見賀循蹙起的眉心,貼心問,“我干活吵到您了嗎?要不……您把視頻音量再調大一點?”
賀循手指輕輕一滑,電子屏幕已經熄暗。
他面色冷淡,起身站起來,似乎想往外走。
黎可怎麼肯放人。
她湊上去︰“賀先生,您心情好像不太好?”
他並不搭理她。
“您是不是有點難過?”黎可問,“因為……拒絕了去參加朋友的婚禮。”
賀循頓住腳步,擰起劍眉,面對著她,頎長挺拔的身高也有種居高臨下的氣勢,淡聲道︰“偷听,這似乎不是你的工作內容。”
所謂的精英人士,通常很擅于用身份和氣質談吐給別人壓迫感,黎可壓根不懼,更何況那雙黑如點墨的眼眸只是種虛張聲勢的偽裝。
她干笑兩聲︰“除非我失聰,不然我沒辦法關上自己的耳朵……還是您想把身邊的人都換成啞巴聾子?每個人都不听不說不看,那多沒意思。”
“我看您這兩天情緒不佳,希望您能開心點……我想我年齡比您大一些,事情經歷得也多一些……哎,這種事沒什麼好難過的,人生在世幾十年,想做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做,最重要的是自己要開心嘛,婚禮的祝福固然很好,但祝福也未必要走到現場……”
“多謝你的安慰。”賀循嗓音冷而疏離,繞過她,往外走去。
黎可收起吸塵器,站在他身後,笑道︰“我知道您心底的想法。”
“有首老歌說,宴冷酒殘夢方醒,情在人俱散……分道揚鑣的朋友再聚在一起,再熱鬧的氣氛都是在懷念過去,可有些人偏偏不願意追憶,說再多的話都是雞同鴨講,認真講出的話都沒有知己。每個人的人生不一樣,曾經再好的朋友也只能留在過去,永遠祝福,偶爾幫助,很少打攪。”
賀循修長蒼白的指尖觸著書桌一角,喜帖精致隆重,唯有花紋可以感知,他劍眉英挺,眉眼黯淡,沉默良久︰“你出去吧。”
黎可看了眼時間,笑笑︰“那我先出去忙啦。”拖著吸塵器,一溜煙走出了書房。
賀循重新陷入了沙發。
平靜的生活,生活的平靜,唯有平靜才是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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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有輕微的動靜,Lucky樂顛顛地從門縫擠進來。
賀循听見它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皺眉問︰“你跑哪兒去了?”
Lucky閃著大眼楮,咧著嘴,繞著賀循的褲腿蹭來蹭去,毛絨絨的尾巴掃了又掃,似乎有什麼好消息想要告訴賀循。
“為什麼這麼高興?”他微有疑惑。
可惜狗狗不能說話。
Lucky一個勁蹭著挨著主人,腦袋抵著賀循的手,張嘴叼住了他的袖子。
賀循低頭摸摸它的小腦瓜。
在Lucky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比平時更早的時間,賀循終于領著它下樓。
下午五點半,黎可已經帶著小歐走了。
Lucky望著空蕩蕩的家,繞著花園找了兩圈,沒找到黎可,更沒找到那個跟他玩耍的小朋友。
小狗有些傻眼,心情更有些失落,沖著暗紅色的大門哼哼了兩聲。
離開白塔坊的路上,小歐興致勃勃地說話。
Lucky身上有股熱騰騰的米飯味,還有蓬松的毛發和柔軟的肚皮,是小歐見過最可愛最厲害最漂亮最聰明的小狗,黎可不在的時候,他跟Lucky握手扮鬼臉做游戲,玩得非常開心。
“我下次還可以再見到Lucky嗎?”小歐戀戀不舍地問。
黎可抱著手,懶散地走在路上︰“這麼喜歡Lucky嗎?”
“它是我見過的第一只導盲犬,我想跟它做朋友。”小歐抬起頭,眼神里的渴望明晃晃,“媽媽,你能不能問問那個叔叔,我以後可不可以去找Lucky玩?我就呆在門口,不會打攪他。”
黎可伸手,把小歐攬過來,臉頰蹭了蹭他的小腦袋,小歐的頭上也有股熱騰騰的米飯味。
“可以,我答應。”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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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循那位結婚的朋友叫陳之帆。
兩人是在國外讀書認識的,陳之帆先回國,進了一家設計公司,賀循後來回國進了自家公司工作,一年後,兩人合伙開啟了自己的初創公司,雲跡。
雲跡做的是智能消費電子,設計和產品針對年輕群體,面世後很快就受到了關注和追捧,公司從雙人辦公室步步升級,搬進了更寬敞高級的寫字樓,團隊逐漸壯大,賀循和陳之帆每天十幾個小時泡在公司,事業蒸蒸日上,直到賀循的眼楮出了問題。
突如其來的失明,賀循完全丟下了工作,所有精力都耗于醫學治療和精神平息,陳之帆性格激烈,只能獨自支撐公司。
等到復明徹底無望,賀循執意要把雲跡賣給有意收購的大企業,即便陳之帆堅決反對,可雲跡的實際控制人是賀循,狀況百出的公司現狀和賀循的情況,也讓陳之帆不得不妥協,最後雲跡賣出了一個極為可觀的價格,兩人和解,分道揚鑣,回歸到毫無利益的朋友身份。
後來幾年,陳之帆重新開始了自己的創業,事業拖到而立之年,才和相戀多年的女友結婚。
賀循打了個電話給賀邈。
“哥。”
賀邈比賀循大七歲,他從畢業之後就進了自家企業,十幾年從基層崗位做到管理層,這兩年賀父年齡大了,已經逐漸退出了公司管理,完全交給賀邈接手。
賀循雖然獨居,但幾乎每日都會和父母聯系,以確保家里知道他生活無恙、沒有任何意外,這也是他能回潞白獨居的前提條件。
“這個點。”賀邈抬手看了下腕表,“大早上給我打電話,有事?”
“知道你白天沒空,現在這時候打電話剛剛好。”賀循溫聲道,“有事想請你幫忙。”
太陽打西邊出來,難得賀循有事相求。
賀邈好奇︰“說吧,什麼事情?”
賀循說起陳之帆︰“我知道他的公司最近可能有些麻煩……哥,我記得你以前接手過一個政府項目,不是正好有這條供應鏈的資源嗎,能不能找機會引薦給他認識一下?”
賀邈听完,笑道︰“你知不知道這是我花了多少心思挖的人脈資源?你輕飄飄一句話就讓我引薦,小弟,你送前合伙人的結婚賀禮也夠隆重的。”
賀循微微一笑,眉眼就有生機,語氣也散漫了點︰“你們不在一個行業,我也不確定他能用得上,試試而已。”
“行,可以。”賀邈大度,“只要你有要求,我上刀山下火海都給你辦了,這事我來安排。”
“謝謝大哥。”
正事說完,賀邈關心他的生活︰“這兩天過得怎麼樣?”
“挺好的。”
賀邈想起件事︰“下個月爸媽都過生日,賀菲也要帶著奕歡奕樂回國,你也回家住幾天吧。很久沒回來了,幾個小時的車程,不至于見面都難。”
賀循想了想,說好。再問賀邈︰“最近工作很忙?媽說你一直在X市出差。”
賀邈笑了下,“也不是太忙……”他聲音頓了頓,再說,“清露在X市有個展覽,我正好來考察項目,順便陪陪她。”
他提起清露時語氣柔和,還有些無可奈何的寵溺。
賀循毫無芥蒂,淡聲問︰“清露也還好?”
賀邈語氣略沉︰“她很好,你放心。”
“那就好。”
兄弟倆再聊了幾句,而後掛掉了電話。
下一個電話,賀循打給了曹小姐。
賀循的各類賬務和事務處理都一並委托給曹小姐處理,這次陳之帆結婚,賀循也要請曹小姐選一份實際的新婚禮物,作為婚禮缺席的歉意。
曹小姐畢竟專業,鎖定價錢區間和品類後很快敲了個適合新婚夫婦的禮物,另外還有這個月的一些賬單匯總要給賀循過目,所有事情匯報完畢,她問賀循有沒有其他事情要吩咐。
樓下花園,有人一邊掃地一邊哼歌,腳邊還踢著球逗Lucky玩,紛紛亂亂又過于生活化的聲響,摻雜著女人的說話聲,嗓音愉快,語調懶散。
賀循握著手機,思索片刻,就在曹小姐以為無事或者手機信號不好之際,他淡聲開口︰“我需要換一個家政阿姨。”
曹小姐很快接上︰“這位黎姐有什麼問題嗎?”
曹小姐和黎姐接觸倒是不多——家里的事情和安排在工作手冊上都有,這位黎姐年齡不大,腦子活絡,各種手機軟件都用得很好,幾乎沒有不明白或者需要解釋的地方。
更何況她已經做了兩個月,算是時間比較長久的一位。之前有位阿姨也差不多呆了這麼久,趁著對家里情況熟悉,有個順手牽羊的貪婪毛病。
曹小姐覺得或許問題同樣出在這里。
賀循沒開口,或者說,還在猶豫如何開口。
這個黎姐……似乎有很多問題,但賀循又難以捕捉這些問題的關鍵,甚至說,這個人,即便凝神細想,在他的腦海里始終是一張模糊、越來越混亂的面孔。
會讓賀循偶爾皺眉的市儈、諂媚、懶散、嘈雜,不喜歡但尚未到達厭煩的程度,她說謊的時候心情輕松愉快,偶爾有種明知故犯的唐突和越界,但不至于讓人反感,更何況……一位普通或者拮據的母親,看似很需要工作,卻又沒有認真盡力的心思。
賀循更多是直覺上、微妙的……怪異和難以掌控的……不喜。
不重要的事情不需要深究,直覺可以做決定。
“她不合適。”最後他一錘定音。
“那……”曹小姐斟酌,“您覺得什麼時候辭退她比較方便?我跟她說。”
花園的聲響還在持續,賀循想了想,平靜道︰“先讓她做完這個月。下個月我會回一趟臨江,在家待幾天……等走的時候,再跟她談吧。”
他大抵算得上是位寬厚大方的老板,賀循語氣頓了下︰“可以多給她一點補償。”
既然距離deadline還有一段時間,HR裁員沒有提前透露的道理,曹小姐也有自己的想法︰“賀先生,既然您要回臨江,不如我直接從臨江找個專業的家政人員,至少我能把把關。潞白畢竟是小城市,之前幾個阿姨都是何總那邊找的,我也不方便插手。”
賀循說好。
這件事就這麼定下。
“賀先生。”
露台樓梯的最低階站著一人一狗,黎可仰頭能看見露台上的男人,全然不知道那張冷白平靜的面孔剛剛做了要把她解雇的決定,她倚著欄桿,手里拋著兩個小青橘子︰“院子角落里居然有顆橘子樹,剛才Lucky拱下來了幾顆小青橘,不如我給您泡壺青橘花草茶吧?”
賀循把手機塞回褲兜,听見聲音,微微偏過了頭,那被陽光曬得松軟的笑聲清爽悅耳,他淡聲說好——其實她煮茶泡咖啡都很好,做飯的味道也不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