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可老實了幾天。
看在錢的份上,她暫時還不想丟掉這份工作,畢竟好工作難找,有錢大方還瞎的老板更是鳳毛麟角。
如果她知道賀循對她的評價是“油滑”,會覺得這是件很侮辱人的事。畢竟她從小沒正兒八經念書,但演技打磨得爐火純青,後來幾天在賀循面前呈現出心事重重和情緒低落的狀態,讓人充分相信她的偷懶只是個事出有因的意外。
雇主並不在乎保姆到底有什麼煩心事,不過是家里會呼吸的工具人而已,他們只在乎自己有沒有得到想要的服務,還有,最厭惡以下犯上的欺騙。
黎可埋頭干活,因為心虛或者佯裝心緒煩悶,家里反倒少了很多叮鈴啷當的聲響,另外她終于把那本工作手冊精讀了一遍,似乎領悟到了一些精髓。
有些事情只要她願意費心去做,就能做得很好。
比如她重新整理了一遍家,房子很大,有些日用品的囤貨多又精細,雖然東西都有規定的放置位置,但經手了那麼多保姆,難免有凌亂的地方,黎可扔掉了櫃子角落的過期食品,以一種強迫癥極度舒適的方式擺放物品並設定了最方便的拿取方式。
在家里每個水池旁都放了洗手液和擦手紙巾,在觸屏式的消毒機按鍵上貼立體貼紙,把驅蚊燈挪到薔薇花架下。
她自願無償加班到傍晚六點,下班時禮貌跟雇主打招呼︰“賀先生,我先走了,桌子上有剛煮出來的鮮蝦小餛飩,您趁熱吃啊。”
“謝謝。”嗓音依然冷清。
這幾天賀循沒找她的麻煩,也沒有提起要辭退她的話,只是依舊擺著那副冷清如雪面孔,寡漠生疏,像個不怎麼移動,也不怎麼存在的靜音制冷空調。
如果說賀循有壞脾氣的話,那他極少的怒氣顯露在微波爐里遺忘的加熱菜,櫥櫃里摸不到的急需物品,腳下突然絆倒的障礙物,還有仗著他眼瞎的陽奉陰違。
失明之後,他人的討好都浮于水面,只是……椅子拉開的距離恰好方便直接坐下用餐,打開手指就能觸踫的碗筷完全是他的習慣距離,還有餐桌上新添的擦手消毒毛巾。
這個保姆有一雙冷靜旁觀的眼楮,諂媚市儈的語氣,偷懶耍滑的性格,這種糅合起來的怪異面孔讓賀循猶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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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可的勤勉也淋灕盡致地撒在了Lucky身上。
Lucky很少洗澡,但每天都要梳毛。這件事以前都是賀循親手做,很少假手于人,後來黎可來上班,她純粹是閑得無聊再加玩狗有趣,每天抓著Lucky就要好好揉一頓,梳毛這件事就默默地轉移到了黎可手里。
怪不得Lucky喜歡她,小狗本就喜歡親近人,何況還是個香香軟軟的大姐姐。
香,真香——做完飯黎可身上會沾著廚房煮菜的味道,偶爾還有湯汁油點濺在圍裙,Lucky喜歡在這個時候扎進她懷里狂吸氣味。
黎可找了個時間,把Lucky的那些狗狗玩具全扔進專用洗衣機,消毒清洗,最後一個個掛在晾衣繩上晾干。
Lucky趴在黎可面前,眉毛皺起,憂心忡忡地看它最愛的粉色毛絨小兔被黎可綁架,用亂七八糟的針腳把兔耳朵縫起來。
“你這什麼表情?”黎可伸手彈彈小狗腦門,“放心好了,我肯定會把小兔子補好,跟新的一樣。”
Lucky把爪子搭在她膝蓋,鼻尖拱拱她手里的毛絨小兔。
黎可再費力扎幾針,最後終于收線,拎起兔子耳朵,給眼神亮晶晶的小狗看︰“怎麼樣?”
小狗歪著腦袋看著自己心愛的玩具,嘴筒子突然一關,收回了吐出的舌頭。
她自己也看了幾眼,抿著唇,眼珠子咕嚕轉,莫名有點心虛,半晌悄聲跟Lucky講,“你知不知道我這輩子都沒干過幾次針線活,很辛苦的,這只兔子毛太厚了,不太好縫……而且呢,工作手冊上可沒說要給小狗補玩具,我喜歡你才有這種特殊待遇,要懂得感恩哦……”
黎可茶里茶氣地摟著Lucky洗腦,听見身後的動靜才扭頭,喊了聲“賀先生”,趕忙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狗毛。
“Lucky。”
男人語氣清淡,召喚自己的導盲犬。
導盲犬每天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會陪在主人身邊,陪伴、玩耍或者撒嬌,呆在花園、臥室、書房或者一起外出。但現在Lucky養成了習慣,听見外面的動靜會出去看看,時不時自己出去找別人玩一會。
它離開的時間太長,賀循會出來找。
女人的輕笑和低語,不是那種清柔嬌麗的年輕嗓音,有些發懶散漫、老道又略不正經的調子,像誘拐無知幼童的人販子,跟在他面前說話的音色不一樣,是種微妙又多變的腔調。
主人畢竟是主人,賀循一召喚,Lucky立即搖著尾巴跑到他腳邊。
賀循伸手揉揉它的腦袋。
“賀先生。”她語氣帶點有意為之的心虛,“其他活我都干完了,正在給Lucky補它的玩具。”
“麻煩您。”這人把禮貌疏離的語氣運用到極致,“以後這種活可以拿到外面店里去做。你跟曹小姐說,每個月可以預支一筆額外開支。”
“沒事,舉手之勞嘛。”她陪笑。
天氣晴好,露台的風讓人心情愉快,賀循帶著Lucky去薔薇花架下玩,黎可跟在他身後,有點獻殷勤的意思︰“上次園丁來除草,我跟他比劃了半天,原來花園里的花沒有打藥,早上我摘了幾朵玫瑰花煮花茶,端給您嘗嘗吧。”
賀循腳步頓了頓,沒有拒絕她的刻意殷勤。
院子里的花都是賀循外婆種的,紅色的美人蕉可以摘下吸食花蜜,牆角的石榴樹是賀循來的那年栽的,月季花插瓶放在餐桌欣賞,每年外婆都會用花園的鮮花泡茶和做糕點。
花紅柳綠,奼紫嫣紅,有人坐在薔薇花下,等著保姆把花茶端到他手里,小狗抱著自己心愛的玩具在地上打滾。世人的幸福大抵是相似的,而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有人痛苦自己失去了光明,還有人腹謗他已經那麼有錢,還住在保姆伺候的老洋房里。
如果兩個人的世界能交流的話,那應該是對牛彈琴。
但……總有意外會發生。
寂靜的牆內世界,大門的門鈴聲突然響起,送貨員送過來一個包裹。
短短時間,黎可已經和常來的送貨員混得滾瓜爛熟,送貨員知道一點點這家的情況,之前有次問過黎可怎麼這麼年輕,黎可乜他一眼,眼波瀲灩,遞了包煙過去,“辛苦您了。”又笑眯眯道,“別打听,我家老板脾氣怪,最煩人背後多嘴,以後有什麼事跟我說就行。”
包裹的外包裝像是從國外寄來的東西。
她跟賀循說有東西寄過來,賀循讓她別動,自己從書房出來拆包裹,黎可正在廚房收拾,放下手頭的活兒,很有眼力勁地找出裁紙刀遞過去。
應該是什麼重要東西,她看賀循一層層把東西剝出來,拆開花花綠綠的卡通紙和包裝盒,最後取出來兩個東西,看樣子是玩具,一個八音盒,一把玩具寶劍。
東西已經拿出來了,黎可蹲著收拾地上的泡沫紙。
賀循坐著,很平和地垂著漆黑眉眼,手指仔細撫摸著兩件禮物。
小孩子都愛驚喜,奕歡和奕樂每隔幾日就要問他有沒有收到禮物,期待小舅舅收到自己禮物的開心。
奕歡奕樂是龍鳳胎,他倆出生的時候賀循才二十三歲,那時候賀菲懷孕,因為是雙胎,情緒和身體狀態都很不穩定,姐夫譚珧出差,好多次產檢是賀循陪同去的醫院。
孩子出生時,賀循在病房手忙腳亂地抱著兩個小嬰兒,看他姐姐姐夫抱在一起秀恩愛,後來他也隔三差五去月子中心和賀菲家探望兩個小嬰兒。
再後來他意外失明,賀菲帶著兒女搬回父母家,把兩個咿呀學語的小家伙硬塞進了賀循房間,那時候他不死不活,困在黑暗里的一個小時比一天都漫長,是奕歡奕樂一聲聲地喊起他,兩個小家伙帶來的喧鬧和快樂,陪著賀循度過了最痛苦的時光。
賀循很愛這兩個小孩。
黎可把散落在地上的泡沫和包裝盒扔進紙箱,看賀循摸著禮物出神,笑道︰“是小女孩和小男孩送給您的禮物吧。”
他慣常冷漠,這時候很意外地輕輕嗯了聲,神色柔和俊雅。
她看他指尖緩慢地劃過那個八音盒,多看了兩眼,想了想,開口跟他說話︰“是一個旋轉木馬的八音盒。”
“你手指捧著的底座,是亮晶晶金燦燦的舞台,像王子和公主晚宴跳舞的那種風格,舞台邊緣那圈是纏繞的紫色帶金粉的玫瑰花枝葉,上面是個水晶球,現在有彩色的亮粉在往下飄。嗯……中間的旋轉木馬有透明的玻璃立柱,淺藍和淡綠相間的花邊頂蓋,金色的圓弧尖頂像童話城堡的屋頂,四匹白馬穿在銀桿上,分別坐著穿水晶鞋的灰姑娘,捧著紅隻果的白雪公主,還有黃色公主裙的貝兒公主和紅頭發魚尾巴的小美人魚。”
她說得很仔細。
賀循通常會用手機相機識別物品,而後听圖片轉化的語音描述,大概能知道是什麼東西,但有人在耳邊描述,腦海里有了更生動的畫面。
他輕輕擰了下玻璃球。
有悅耳動听的音樂流淌而出,彩燈的光亮經由玻璃立柱的折射籠罩了整個水晶球,和紛紛灑灑的亮粉交織在一起,像童話的夢境。
黎可眼楮發亮,輕輕“哇哦”了一下,她也喜歡漂亮東西,笑著跟賀循說︰“很好看,深深淺淺的紫色藍色和黃色的光線在底座上閃動,折射在玻璃立柱和水晶球上,亮粉像雪一樣飛起來,像夢幻的童話世界,小女孩的美夢,還有,嗯……湖水上方彩虹和夕陽映在眼里的樣子。”
賀循沉默了半響,閉著眼楮,而後輕聲開口︰“謝謝……”
黎可的注意力已經被另一個玩具吸引︰“這個劍……看起來像是海盜會喜歡的那種。”
她湊近了一點,“黑色蛇紋的劍柄,劍柄頂端是金色的金屬圓球,圓球看起來很亮,護手上瓖著一顆菱形的藍寶石,下面是銀白色的金屬劍身,靠近劍柄的地方有個骷髏頭,骷髏頭背後架著兩把刀。”
“您要不要按一下那個藍寶石?”黎可專心研究玩具,“這個劍柄的樣子里面應該有設置什麼開關……這個藍寶石好顯眼,您的手指往前摸五厘米就是。”
賀循摸到了那個塑料藍寶石,不過毫無反應,黎可嘀咕了一句怎麼沒反應,撐著下巴認真琢磨起來,過一會“嘖”了聲,“要不您摸摸劍柄頂端的那個圓球?”
賀循伸手——圓球是往下摁的。
玩具寶劍突然在手里閃出白色亮光,毫無動靜的幾秒之後,突然有了嗶嗶嗶的揮劍聲,緊接著是海底怪獸的掙扎和吶喊。
兩個人都被這莫名其妙的音效唬了下,黎可笑起來︰“我猜送您寶劍的小男孩只有五六歲。”
她興致勃勃地說起︰“我兒子五六歲的時候也喜歡這種寶劍,以前我送過他一把,他喜歡抱著劍睡覺。後來寶劍從床上掉下去壞了,他偷偷掉了好多眼淚,我再給他買別的劍也不肯要了。”
共處同個屋檐月余,她還是第一次提及私事。
不過是突然的興致,黎可自己也沒料會說這些,很快把話題撇過,“兩個小朋友把最心愛的東西都送給您。”她撐著下巴說話,“他們應該很喜歡您吧。”
語調真誠,沒有半點諂媚和獻殷勤的姿態。
賀循指尖撫摸著玩具,雪山冷清的臉上有了春水般的溫和神態,語氣清淡︰“是我的佷子佷女,今年才五歲。”
她站起身,抱著大大的紙箱,是當媽的口吻︰“肯定是非常可愛的小孩。”
黎可把紙箱扔到花園的垃圾桶里。
扔完垃圾再折身回屋,賀循已經把玩具放在了桌上,而他在島台前洗手。
雇主多少有點潔癖的毛病,做每件事的前後都要洗手。黎可自認為貼心,去抽屜里拿濕巾︰“賀先生,我把這兩個玩具用消毒紙巾擦一下吧。”
賀循听著她的腳步和動作。
他很認真地洗完手,抽一張紙巾把手擦干,而後抬起頭,對著黎可的方向,劍眉舒展,語氣有種莫名的沉靜和篤定,慢條斯理說︰“黎姐,你的語氣和閱歷都很年輕。”
黎可的手突然頓住。
她腦子里閃了下電,直覺抬頭看人,還在思考自己哪里露餡,呼吸已經輕抽了口氣,對著那張溫和冷淡的臉,訕訕陪笑︰“是,是嗎?”
賀循看著她——虛張聲勢的眼神有種洞悉的尖銳,身高和氣息都是居高臨下的壓迫。
再漠不關心的相處也有那種直覺上的怪異。
黎可沉默片刻,輕輕喘了口氣,睫毛閃了閃,似乎在躲閃他的視線,又緊緊地抿住了唇,最後不得不承認︰“那個……賀先生……”她嗓音漸低,開始心虛,“有些事……我的確騙了您。”
“抱歉……”她迎著他空洞漆黑的目光,局促又沉悶地呼了一口氣,“那個……我報給您的年齡不太準。”
賀循面色冷淡︰“嗯?”
“我其實沒那麼大歲數。”黎可硬著頭皮,囁嚅道,“真實年齡虛報了幾歲……我跟曹小姐說四十四歲,其實是四舍五入……”
她做賊心虛,手心發汗,語氣漸低︰“實際上,我今年虛歲四十……”
她吞吞吐吐解釋,賀循皺起眉稜︰“然後呢?”
“然後,我周歲——”黎可破釜沉舟,坦白從寬,直面雇主。
“三十八歲!”
“您知道的。”黎可急了,脫口而出,“現在工作不好找,我也不是故意要騙您。就是我這個年紀實在尷尬,外面那些光鮮點的工作基本都只招三十五歲以下,我這個年齡又太老了。要是去找阿姨保潔這些,他們又嫌三十多歲太年輕,覺得不穩定、不穩重。”
她急急咽了口氣,趕著解釋,先要把何勝洗白,“那天我去勞務公司找工作,正好踫見那個叫何勝的小伙子說要找保姆,他跟經理說話,我就在旁邊填表,听見說工資挺高,就是年齡不要太年輕,我想我其他要求都符合,就是年輕了幾歲……我就……我就鬼迷心竅,在求職表上把我生日年份的那個‘7’改成了“1”,虛報了六歲。”
“主要是我模樣也不太好看,那幾天還生著病,頭上不少白頭發,多報幾歲也看不太出來,那個小伙子問了我好些話,又說急著要人,問我要身份證看,我當時候就一心想著找工作賺錢……騙他說身份證丟了,又套了些近乎……結果他信了,就說讓我來試試,沒想就這麼僥幸進來了。”
“我也是沒辦法。我自己一個人養兒子,沒別人幫忙,很多工作做不了,日子不好過,就想找個工資高些的活兒養家糊口。”
她語氣失落又焦慮,憂心忡忡︰“賀先生,我不是壞人……以前我也是在外面正經上班的,後來出了事才帶著孩子回老家生活……“
話說起來也忍不住心酸,幾乎要哽咽了,“後來我怕這事露餡,只能裝老成些,不敢在您面前好好說話……您要是不信,可以讓曹小姐去公安局查,或者把那個姓何的小伙子喊過來問,我家就住在離這不遠的地方,我不怕的。”
她的反應很真實——急促又心虛的呼吸,顫抖的嗓音,心酸的語氣,如果賀循能看見,還能見到她發抖的肩膀和緊緊揪住濕巾的手指。
賀循皺起的眉並不陰沉冷酷。
事情邏輯能夠自洽,並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只是一個洗衣做飯的保姆,當然也談不上苛責或者計較。
何況,他認為她的工作做的還算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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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可成功刷新了自己的新身份。
女,三十八歲,不算年輕也不老的年齡,為工作發愁又疲于生活的單親媽媽,有些市儈的小毛病,陰差陽錯之下當了某個人的保姆。
黎可如釋重負又感激涕零地下班,關上那扇暗紅色大門的同時——臉垮了下來。
她腳步略重,皺起眉,咬著唇,不明白——為什麼要為了每個月八千塊的工資賣慘?
區區八千塊而已。
這有什麼意思。
累得要命。她心想,不如早點走人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