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郎”書房。
初夏的陽光透過精致的窗欞,在鋪著宣紙的紅木大書案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然而,這往日里清雅靜謐的書房,此刻卻被一種近乎擁擠的“豐盈”所佔據。
幾只沉甸甸的大木箱敞開著,里面分門別類,整齊地碼放著一冊冊、一卷卷的賬本。這些賬本材質不一,有新有舊,厚薄不同,它們來自“金狀元”酒樓遍布山東及鄰近州縣的分號與加盟店,來自日益擴大的“五糧液”酒坊作坊。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無聲無息,卻仿佛凝聚了金海商業帝國龐雜的血脈與呼吸,承載著無數銀錢流水、人情往來與經營得失。
金海負手立于書案前,望著這幾大箱賬冊,眉頭微蹙。即便他早已對甦清音的能力有所預估,但親眼見到這堆積如山的實物,心中仍不免泛起一絲疑慮——一日之內,厘清所有?這真的可能嗎?莫不是周掌櫃和那本藍色賬冊所帶來的錯覺,被無形中放大了?
他揮了揮手,示意抬箱子進來的幾名伙計退下。書房內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那滿室彌漫的、混合著墨香與陳舊紙張的特殊氣息。他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親自走到門外,對候著的貼身丫鬟低聲吩咐︰“去‘听竹軒’,恭請甦小姐過來,就說……各地賬目已送至書房,煩請她過目。”
不多時,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金海抬頭望去,只見甦清音依舊是一身月白素裙,烏發用那根簡單的白玉簪綰著,步履從容地走了進來。晨光在她身後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輪廓,她踏入書房,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幾只裝滿賬本的大木箱,眼神中沒有絲毫的驚訝、畏難或波動,仿佛看到的不過是幾箱尋常的書籍雜物。
“武東家。”她微微頷首,算是見禮。
“甦小姐,”金海側身讓開,指著那幾箱賬本,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這便是各地送來的賬目副本,時間倉促,數目龐雜,有勞小姐費心了。”
甦清音沒有多余的寒暄,徑直走到最近的一只木箱前,俯身,信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賬冊。那是一只來自濟南府“金狀元”分號的賬本,封皮上還沾著些許旅途的風塵。
金海原本以為她會需要筆墨紙硯,或是詢問一些基本的記賬規則,又或是至少會找個地方坐下,凝神靜氣,慢慢開始。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徹底顛覆了他對“查賬”二字的認知。
只見甦清音就那樣站著,縴長白皙的手指輕輕翻開賬冊的扉頁。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與文字上,眼神瞬間變得專注無比,卻又奇異地帶著一種松弛感。她的手指開始以一種穩定得令人心顫的速度,一頁一頁地翻動著賬冊。
那不是瀏覽,更非閱讀,而是一種……掃描。對,就是掃描!金海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蹦出這個詞。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飛快地掠過每一行條目,每一個數字,速度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她眼球轉動的軌跡。一頁,翻過;又一頁,翻過……那本不算薄的賬冊,在她手中,不過幾十次呼吸的時間,便被翻到了底。
她將看完的賬本輕輕放在書案空著的一角,動作流暢自然,沒有絲毫停頓,隨即又從那木箱中拿起第二本,第三本……
金海起初是愕然,隨即是深深的懷疑。這般速度,能看清什麼?只怕是連賬目的大類都分不清吧?他忍不住走近幾步,目光緊緊跟隨著甦清音的動作,試圖從她臉上看出些許端倪。然而,她那張清麗絕倫的臉上,依舊是一片沉靜如水,無悲無喜,只有長而密的睫毛偶爾隨著翻頁的動作輕輕顫動,如同蝶翼棲息在雪蓮之上。
書房內安靜得出奇,只剩下紙張翻動時發出的“沙沙”聲,清脆而富有節奏,如同春蠶食葉,又似細雨潤物。這聲音起初尚覺細微,但隨著甦清音翻閱的賬本越來越多,堆積在書案一角的“已閱”賬本逐漸疊高,這“沙沙”聲竟仿佛匯聚成了一道無形的溪流,流淌在金海的心間,漸漸沖刷掉他最初的懷疑,轉而化作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
他親眼看著她穿梭于幾只木箱之間,素手輕抬,取閱,翻閱,放置……周而復始,不知疲倦。那些在外人看來如同天書般繁雜的賬目,到了她的手中,仿佛變成了一頁頁無需思考便能印入腦海的圖畫。她的動作始終保持著那種驚人的效率與穩定,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精準運行的機械。
不到一個時辰!僅僅不到一個時辰!
金海下意識地看了看角落里的滴漏,確認自己沒有看錯。那幾只大木箱,那幾百本堆積如山的賬冊,已然全部被她翻閱了一遍!所有的賬本,此刻都已整齊地碼放在了那張寬大的紅木書案上,佔據了半壁江山。
這……這已經不是“快”能形容的了!這簡直是神乎其技!金海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看向甦清音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此女的大腦,究竟是如何構成的?莫非真如坊間傳聞,有生而知之者,有過目不忘之能?
然而,更讓他震驚的,還在後面。
甦清音終于停下了取閱的動作,她輕輕走到書案後,在金海平日坐的那張黃花梨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動作是那麼自然,仿佛那位置天生就該屬于她。她挽了挽袖口,露出一截瑩白如玉的手腕,然後伸手取過剛才翻閱過的第一本賬冊,再次打開。
但這一次,她手中多了一支狼毫小楷。
她沒有絲毫猶豫,筆鋒直接落在那賬冊的留白處或行間空隙。不再是翻閱時的“掃描”,而是進入了“批注”階段。
金海屏住呼吸,湊近了些,凝神看去。
只見她運筆如飛,動作卻依舊帶著一種賞心悅目的優雅。她並非逐字逐句地修改,而是在某些特定的條目旁,或圈,或點,或畫上極簡短的符號,偶爾在一旁寫下寥寥數語的批注。那些批注,字跡清秀挺拔,力透紙背,卻惜墨如金。
“丙號庫損耗異常,需徹查管庫。”
“三日流水斷檔,何人當值?”
“此筆采買價高于市價兩成,緣由?”
“往來款混淆,科目不清,重立規矩。”
“預支款項超限,追回,罰俸。”
……
沒有一句廢話,沒有一個多余的字。每一筆落下,都精準地指向賬目中隱藏的疏漏、可疑之處或可優化的環節。她似乎完全不需要思考,筆尖如同擁有自己的生命,在賬冊間“筆走龍蛇”,所指之處,皆是關鍵,所批之語,直指核心。
金海看著看著,只覺得一股寒意自脊椎骨竄起,直沖天靈蓋!他自問也算精通賬務,否則也無法打下如今這番基業。但此刻與甦清音相比,他那點本事,簡直如同稚童涂鴉,不堪入目!她看的不僅僅是數字,更是數字背後的人心、流程的漏洞、經營的玄機!這已不是查賬,這是洞悉!是掌控!
兩個時辰!僅僅兩個時辰!
當甦清音將最後一本批注完畢的賬冊輕輕合上,放在書案另一側那疊“已批閱”的最上方時,書房內仿佛連空氣都為之凝固了。
她從開始翻閱到全部批注完成,總共用時,剛剛半日!朝霞才散去不久,午時的陽光甚至還未移動到中天!
甦清音輕輕放下筆,抬起眼眸,看向一旁已然石化般的金海。她的額角不見絲毫汗漬,呼吸依舊平穩悠長,仿佛剛才那番耗費心神、足以讓十幾個老賬房累癱的巨大工作量,于她而言,不過是一次閑庭信步般的散步。
“武東家,”她的聲音打破了書房的寂靜,清越如故,“所有賬目已初步厘清。標紅圈處為存疑或錯漏,需立即核查;畫藍點處為可優化環節,可提升效率;批注之言,乃管理建議,東家可酌情下令執行。各分號盈利強弱、潛在風險、人員勤惰,大抵已標注其上,東家一觀便知。”
金海如夢初醒,他幾乎是踉蹌著上前一步,雙手有些顫抖地拿起幾本剛剛批注好的賬冊,飛快地翻看著。越看,心中的驚濤駭浪便越是洶涌!甦清音的批注,不僅精準,而且極具前瞻性,許多他之前隱隱覺得不妥卻又抓不住頭緒的地方,被她輕輕一點,便豁然開朗,如同撥雲見日!
這已非“人才”二字可以囊括,這是“國士”之器!是足以定鼎商海的絕世瑰寶!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度狂喜、由衷敬佩與一絲莫名敬畏的情緒,如同火山噴發般在他胸中激蕩。他猛地抬起頭,望向書案後那個靜坐如玉像的女子,目光灼熱得幾乎要燃燒起來。
這一刻,他眼中看到的,不僅僅是她那令人窒息的美貌,更是那美貌之下,所蘊藏的如同深海般浩瀚的智慧與力量。這種智慧,與他所熟悉的潘金蓮的嫵媚、李瓶兒的嬌柔截然不同,它帶來的不是情欲的躁動,而是一種直擊靈魂的吸引與震撼。
一種前所未有的好感,如同初春的嫩芽,在他毫無防備的心田深處,悄然破土而出。這好感,源于對她才華的傾倒,對她氣度的折服,更源于一種……雄性生物對于極度優秀、難以掌控的雌性,那種混合著征服欲與欣賞欲的復雜本能。
他看著她在晨光中清冷而專注的側臉,看著她執筆時那穩定如玉筍的手指,看著她微微蹙眉思索時那如遠山含黛的眉宇……心頭沒來由地一熱,一股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甚至想要擁有的沖動,不受控制地滋生蔓延。
“小姐……真乃神人也!”金海的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與激動,“武大……今日方知何為井底之蛙!有小姐相助,何愁大業不成!”
甦清音對他的激動與那隱含情愫的目光,似乎並無太多觸動。她平靜地站起身,開始有條不紊地向他匯報從賬目中梳理出的幾個關鍵問題,並提出相應的管理對策︰關于采購環節的監督機制,關于各地分號掌櫃的輪調制度,關于運輸線路的成本優化,關于現金流的管理與風險儲備金的設立……
她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將金海從那股剛剛萌生的、略帶旖旎的情緒中拉回了現實。他連忙收斂心神,強迫自己專注于她所說的每一個字,心中卻是波瀾起伏,難以平靜。
待甦清音將要點一一交代完畢,便微微頷首︰“若東家無其他吩咐,清音便先回房歇息了。”
“哦,好,好!小姐辛苦了,快請回去歇息!”金海連忙說道,親自將她送至書房門口,目送著她那月白色的清冷背影裊裊娜娜地消失在庭院深處,心中竟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悵惘。
他返回書房,看著那幾箱已然被賦予全新生命力的賬本,心潮澎湃。正欲喚伙計進來將賬本抬走分發各管事,一名貼身的小廝卻快步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只普通的信函,面色卻有些異樣。
“東家,剛……剛才門房收到一封信,是……是指名給您的。”小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金海心情正好,並未在意,隨手接過信函,隨口問道︰“何人送來的?”
“不……不知,是一個陌生漢子扔在門房就走了,沒留下話。”
金海“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撕開火漆封口,抽出了里面的信箋。信箋是普通的宣紙,上面的字跡卻歪歪扭扭,透著一股蠻橫霸道之氣。
他的目光落在信箋的內容上,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如同被寒冬瞬間凍結的湖面。
信上只有寥寥數語,卻字字如刀,殺氣騰騰︰
“武值小兒︰
聞汝倚仗二弟勇猛,猖狂鄉里,傷吾友朋(當指高衙內手下)。佛爺近日南下,特來尋汝。吾亦通知二龍山,汝二弟及其黨羽,三日之後,午時,陽谷城外十字坡,決一死戰。既分高下,也決生死!
若怯戰不至,休怪佛爺手段,踏平汝宅,雞犬不留!”
落款處,是兩個觸目驚心、仿佛用盡力氣摁下的血紅色大字——生鐵佛!
旁邊還畫了一個簡易的、如同生鐵鑄就的佛陀形象,雖粗糙,卻自有一股猙獰暴戾之氣撲面而來!
“生鐵佛……”金海低聲念著這個名字,瞳孔驟然收縮。他雖不混江湖,但此名凶悍,隱隱也有所耳聞。這是真正刀頭舔血、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絕非高衙內身邊那些尋常打手可比!
他手中的信箋,仿佛瞬間變得重若千鈞,那冰冷的殺意透過紙張,直刺他的掌心。方才因甦清音而帶來的所有喜悅、震撼與那絲初萌的情愫,在這一刻,被這封突如其來的挑戰書沖擊得七零八落,蕩然無存!
窗外,陽光依舊明媚,書房內,卻已彌漫開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風暴,終究還是來了。而且,來得如此猛烈,如此直接,挾帶著死亡的宣告!
金海緊緊攥著那封挑戰書,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望著窗外晴朗的天空,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三日之後,十字坡……生死考驗……這次真的要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