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餡餅”開張已有大半個月,其低價策略如同一場猛烈的寒潮,持續侵襲著紫石街。“金狀元”的生意每況愈下,往日需要排隊等候的熱鬧景象早已成為回憶。店堂內常常是伙計比客人還多,李嫂揉好的面團消耗得極慢,趙大嫂熬的粥時常剩下大半桶,就連最活潑的鄆哥,也失去了吆喝的動力,蔫頭耷腦地靠在門邊,望著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發呆。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絕望。潘金蓮坐在櫃台後,賬本已經許久沒有翻動,上面記錄的進項寥寥無幾,甚至開始出現虧損。她看著對面那刺眼的“西門餡餅”招牌,心中充滿了苦澀和無力。難道辛苦經營起來的一點家業,真的要就此斷送了嗎?
金海表面依舊鎮定,指揮著大家打掃衛生、清點所剩無幾的食材,但眉宇間的凝重卻一日深過一日。他嘗試過堅持品質,甚至偷偷又改良了一次餡料配方,讓味道更為醇厚獨特,但在五文錢的巨大差價面前,這些努力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激起一絲微瀾便消失無蹤。他也曾讓鄆哥去打听對面用的食材,回報說是西門慶為了短期效果,確實用了不錯的肉和面,這更讓他感到棘手——對方這是不惜血本,志在必得。
這一日午後,店里一個客人都沒有,金海正和李嫂商量著是否要減少明天的備貨量,以控制損失。就在這時,店門口的光線一暗,一個穿著錦袍、搖著折扇的身影,在一眾豪僕的簇擁下,踱著方步走了進來。
不是西門慶又是誰?
只見他今日心情似乎極好,臉上帶著志得意滿的笑容,一雙桃花眼在冷清的店堂內掃過,目光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誚和優越感。他身後的豪僕們更是趾高氣揚,用挑剔的眼神打量著店內簡陋的陳設,仿佛踏入了一個貧民窟。
“喲!武大掌櫃,別來無恙啊?”西門慶用折扇輕輕敲打著手心,聲音拖長了調子,充滿了戲謔,“這才幾日不見,貴店這生意……怎麼如此‘興隆’啊?嘖嘖嘖,這桌椅板凳擦得倒是干淨,可惜啊,沒人坐。”
他故意將“興隆”二字咬得極重,身後的豪僕發出一陣壓抑的嗤笑聲。
李嫂氣得臉色通紅,想要開口反駁,被金海用眼神制止。趙大嫂和鄆哥則緊張地低下了頭。潘金蓮在櫃台後,听到西門慶的聲音,身體猛地一僵,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金海心中怒火升騰,但面上卻不動聲色。他放下手中的抹布,臉上擠出一絲略顯尷尬和勉強的笑容,迎上前拱了拱手︰“原來是西門大官人駕臨,有失遠迎。小店近日……確實是清淡了些,比不得大官人您的買賣紅火。”
他這示弱的姿態,更讓西門慶得意。西門慶用折扇虛指了指對面,笑道︰“哎呀,武大掌櫃何必妄自菲薄?做生意嘛,有起有落很正常。不過……”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像武大掌櫃這樣硬撐下去,恐怕也不是辦法吧?這每日的開銷,人工、食材、租金,只出不進,就算有點家底,又能撐多久呢?”
金海沉默不語,只是臉上的“愁苦”之色更濃了幾分。
西門慶見狀,以為已經徹底擊垮了對方的心理防線,便圖窮匕見,說出了今日來的真正目的︰“武大掌櫃,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看你這‘金狀元’啊,怕是很難再恢復往日的風光了。這樣僵持下去,對你我都沒好處。我西門慶做事,向來留有余地。今日我來,是給你指一條明路。”
他頓了頓,觀察著金海的反應,慢悠悠地說道︰“你這鋪子,連同‘金狀元’這塊招牌,盤給我吧。念在咱們也曾有過合作的份上(他指的是那兩千兩入股的錢,雖然契約形同虛設),我再給你加一千兩銀子!連同之前那兩千兩,一共三千兩白銀!”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語氣充滿了施舍的意味︰“三千兩啊,武大掌櫃!這可是一筆巨款!足夠你在陽谷縣再盤下十個這樣的鋪面,或者回你老家買上幾百畝好地,舒舒服服地當個富家翁,一輩子吃穿不愁了!何必在這里死守著這個爛攤子,受這份窮罪呢?”
三千兩!這個數字一出,店內的李嫂、趙大嫂和鄆哥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對他們這些平民百姓來說,三千兩簡直是天文數字,幾輩子都掙不來!就連櫃台後的潘金蓮,也驚得抬起了頭,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如果真有三千兩,或許……或許真的可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過安穩日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金海身上,等待著他的反應。在西門慶和他僕從看來,武大郎此刻應該感激涕零,忙不迭地答應才對。
只見金海瞪大了眼楮,張大了嘴巴,臉上露出了極其“震驚”和“難以置信”的表情,仿佛被這天文數字砸暈了頭,連說話都結巴起來︰“三……三千兩?!”
西門慶看著他那副沒見識的土包子模樣,心中鄙夷更甚,臉上卻故作大度地笑道︰“怎麼樣?武大掌櫃,我西門慶夠意思吧?這價錢,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是不是覺得像做夢一樣?拿了這筆錢,你武大可就徹底翻身了!”
他等著金海感恩戴德地點頭。
然而,金海在最初的“震驚”過後,並沒有如西門慶預料的那般狂喜答應。他反而慢慢收斂了夸張的表情,用手摩挲著下巴,歪著頭,似乎在認真思考著什麼。然後,他抬起頭,仔細地端詳著西門慶,用一種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反問的語氣,緩緩地、清晰地說道︰
“三千兩……太少!”他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仿佛听到了一個極其可笑的笑話,“西門大官人,您這價錢……出得未免也太沒誠意了吧?”
“什麼?”西門慶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他幾乎以為自己听錯了,“武大,你剛才說什麼?三千兩……還沒誠意?”他身後的豪僕們也面面相覷,覺得這賣炊餅的怕是窮瘋了。
金海全然不理會他們的反應,自顧自地掰著手指頭算了起來,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嗯大官人,太少了!兩千兩才算三成,十成的話怎麼也得兩萬四千兩銀子,四舍五入的話,就算三萬兩吧!”,說罷,金海還是目不轉楮的盯著西門慶。
西門慶差點兒氣笑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啊,算的是狗屁章啊,一點兒邏輯也不通。
西門慶冷哼一聲,沒有接話。
金海繼續道︰“再說我這招牌,‘金狀元’三個字,如今在陽谷縣誰人不知?這是信譽!西門大官人的幾個字,誰人不小,這叫名號。沒有三萬兩,對不起西門大慶三個字。……”
這次西門慶這次是真氣得吐血了!反而皮笑肉不笑,“對,武大說的極其合情合理!”
“武大!你他媽的是不是窮瘋了?!三萬兩?你怎麼不去搶?!你這破店爛招牌,加上你這三寸丁,值三萬兩?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西門慶徹底被激怒了,他感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一個賣炊餅的窮矮子,竟然敢如此獅子大開口,戲弄于他!這簡直比上次在他府上吃虧更讓他難以忍受!
金海卻依舊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甚至臉上還帶著那絲氣死人的平靜笑容︰“大官人息怒。買賣不成仁義在嘛。我覺得我的店值這個價,您覺得不值,那就不談咯。您還是回去好好經營您那五文錢一個的餡餅吧,看看能撐到幾時。”他就是要氣瘋眼前這個西門大官人。
“你……你……”西門慶氣得渾身發抖,折扇指著金海,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原本想來炫耀勝利,順便以救世主的姿態低價收購殘局,沒想到反被對方用一�天文數字狠狠羞辱了一番!
他看著金海那矮小卻仿佛蘊含著無窮底氣的身影,再看看這冷清的店鋪,一股邪火直沖腦門。他猛地一甩袖子,厲聲道︰“好!好你個武大郎!給你活路你不走,偏要往死路上闖!你給我等著!我看你這破店還能開幾天!我一定要讓你跪著來求我!我們走!”
說罷,西門慶帶著一眾目瞪口呆的豪僕,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那架勢,恨不得將“金狀元”的門板給拆了。
店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李嫂才顫聲問道︰“掌……掌櫃的……三……三萬兩?您……您這是……”她覺得掌櫃的可能是被逼得太緊,開始說胡話了。
趙大嫂和鄆哥也一臉擔憂地看著金海。
潘金蓮更是從櫃台後走了出來,眼中充滿了不解和恐懼︰“官人,你……你為何要激怒他?三千兩……其實已經很多了……”她擔心西門慶會更加瘋狂地報復。
金海看著西門慶消失的方向,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冽和決絕。他轉過身,對眾人說道︰“你們覺得我是在說胡話嗎?不,我很清醒。”
“西門慶今日來,根本不是誠心做生意,他是來施舍,來羞辱,來徹底打垮我們的!如果我們今天為三千兩折腰,把店盤給他,那才真是正中他下懷,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了這場戰爭,我們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堅持都成了笑話!”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語氣變得激昂起來︰“三萬兩,我就是要告訴他,我武大的‘金狀元’,無價!不是他這點小錢就能買走的!也是告訴他,我武大,絕不屈服!他想用錢砸垮我,我就用更高的價錢告訴他,他不配!”
“可是……可是我們現在的生意……”鄆哥小聲嘀咕道。
“生意不好,是暫時的!”金海斬釘截鐵地說,“價格戰是最低級的競爭手段,不可能長久。西門慶有錢,但他不懂做吃的精髓,更不懂經營人心!只要我們守住品質,守住‘金狀元’這塊招牌的魂,就一定會有翻身的一天!”
他的話,像一劑強心針,注入眾人心中。雖然前景依然黯淡,但金海這種絕不低頭的氣勢,重新點燃了大家心中的一絲火苗。
而摔門而去的西門慶,回到對面茶樓,氣得連摔了三套名貴茶具。武大郎那句“三萬兩”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腦中回蕩,讓他羞憤難當。
“武大郎!我不把你弄得傾家蕩產、跪地求饒,我西門慶誓不為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