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烊後的“金狀元餡餅店”卸下了白日的喧囂,卻點燃了另一種熱火朝天的氣氛。桌椅被重新拼湊,擺成了一個大桌。鄆哥買來的幾斤本地最好的“陽谷老燒”已經開封,辛辣的酒氣混合著趙大嫂買回的鹵味燒雞、李嫂用店里剩余材料快手炒制的香蔥雞蛋、油渣白菜等幾樣小菜以及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餡餅,酒氣,燒雞和各種菜肴的香氣,在店內彌漫開來,勾得人肚里饞蟲大動。
起初,氣氛還帶著些拘謹。尤其是潘金蓮和趙大嫂,雖然坐下了,但都有些束手束腳。北宋年間,禮教雖不及南宋之後嚴苛,但女性,尤其是已婚婦人,與丈夫以外的男性同席飲酒,終究是有些逾越規矩的。潘金蓮低垂著眼瞼,雙手絞著衣角,顯得有些不安。趙大嫂則更是局促,時不時看向門口,仿佛擔心被人瞧見說閑話。
金海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端起粗瓷酒碗,站起身,體內那個曾經在現代酒桌上揮灑自如的五糧液銷售經理的靈魂瞬間甦醒。他清了清嗓子,臉上洋溢著真誠而富有感染力的笑容,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各位!”他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熱情,“今天這里沒有掌櫃,沒有伙計,也沒有夫人和幫工!今天坐在這里的,都是一起扛過這六天‘硬仗’的自己人!是咱們‘金狀元’的開國元勛!”
他用了“開國元勛”這個詞,帶著幾分玩笑,卻又奇異地點燃了眾人心中的榮譽感。李嫂第一個咧開嘴笑了,鄆哥興奮地挺直了腰板。
“這六天,大家有多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金海繼續說道,語氣誠摯,“李嫂,你那胳膊怕是現在還酸著吧?每天揉的面夠堆成小山了!趙大嫂,里里外外,洗洗涮涮,腳不沾地,從來沒听你喊過一聲累!鄆哥,好小子!嗓門亮,腿腳快,咱們店的門面擔當!還有……”他目光轉向潘金蓮,稍稍停頓了一下,“娘子,管著錢匣子,一筆一筆清清楚楚,勞心費力,當起了我的賢內助,娘子也辛苦了。”
他逐一肯定每個人的付出,被點到名字的人,臉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被認可的欣喜和一絲靦腆。
“所以!”金海高高舉起酒碗,“這第一碗酒,我敬大家!敬咱們的同心協力!敬咱們‘金狀元’的開門紅!也敬咱們往後更好的日子!干了!”
說罷,他仰頭“咕咚咕咚”便將那碗辛辣的“陽谷老燒”一飲而盡。酒液入喉,一股灼燒感瞬間從喉嚨蔓延到胃部,帶著濃重的糧食發酵後的粗糲感和些許酸澀味,與他前世喝慣的綿柔醇厚的五糧液簡直是天壤之別。但他面不改色,豪氣地將空碗底亮給大家看。
“掌櫃的豪氣!”李嫂第一個被點燃了,她本就是爽快人,見狀也端起碗,“俺也不會說啥漂亮話,就跟著掌櫃的干!有好日子過,俺不怕出力!干了!”她也仰頭灌了下去,雖然被辣得皺了皺眉,卻哈哈大笑起來。
鄆哥少年心性,最易受感染,見狀也激動地端起碗(他的碗里酒少些)︰“金哥!我鄆哥以後就跟你混了!你指東我絕不往西!干了!”學著樣子一口悶下,頓時被辣得齜牙咧嘴,咳嗽連連,引得眾人發笑。
趙大嫂看著這場面,又看看金海鼓勵的眼神,猶豫了一下,也端起了面前的酒碗(金海給她倒得不多)︰“多謝掌櫃的看得起……我……我也敬大家……”她小聲說著,抿了一口,臉立刻紅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潘金蓮身上。她面前的酒碗還是滿的。她看著碗里清澈卻烈性的液體,又看看周圍期待的目光,最後視線落在金海身上。金海正微笑著看著她,眼神溫暖而鼓勵,沒有絲毫強迫之意。
潘金蓮內心掙扎。禮法、婦道……這些束縛了她一輩子的東西在腦海里盤旋。但眼前這熱烈的、平等的、甚至是帶著幾分“僭越”的歡樂氣氛,卻又像一股暖流,沖擊著她冰封的心湖。她想起這幾日店里的忙碌,想起沉甸甸的錢箱,想起金海塞給她的那盒胭脂,想起他剛才那句“辛苦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被當做“自己人”而非附屬物的感覺,悄然滋生。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縴細的手指端起了那只沉重的酒碗,用細若蚊蚋的聲音說︰“……大家……辛苦了。”然後,她閉上眼,如同喝藥一般,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烈酒入口,辛辣刺激的味道立刻讓她蹙起了秀眉,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臉頰迅速飛起兩抹紅暈,在燈下顯得格外嬌艷動人。
“好!”金海帶頭鼓掌,眾人也跟著叫好起來。雖然只是小小一口,但意味著潘金蓮終于邁出了那一步,融入了這個小小的集體。
這第一碗酒下肚(或抿下),席間的拘謹氣氛頓時冰消瓦解。大家開始動筷吃菜,李嫂大聲夸贊著鹵味夠勁,趙大嫂細聲說著雞蛋炒得香,鄆哥則埋頭苦干,專攻那只肥美的燒雞。
金海更是發揮了他前世銷售經理的看家本領,妙語連珠,不斷引導著話題,調節著氣氛。他講些市井趣聞,說說開店遇到的奇葩客人(隱去身份),甚至拿自己矮小的身材開了幾個無傷大雅的玩笑,逗得大家前仰後合。他特別注意不冷落任何人,時不時給趙大嫂夾菜,夸李嫂干活利索,鼓勵鄆哥多吃長身體,也會低聲問潘金蓮一句“菜合不合口味”。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越發融洽熱烈。李嫂本就性格潑辣,幾碗酒下肚,更是放得開。她看著金海對潘金蓮偶爾流露出的細心(雖然多半是刻意為之的表演),又看看潘金蓮那在酒意燻染下越發嬌艷的容顏,忍不住打著酒嗝,笑著大聲道︰“要俺說啊!金蓮妹子真是好福氣!以前俺們還……咳咳,現在看看武大掌櫃,這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人也體貼周到!瞧瞧,知道疼人!妹子,這樣的好丈夫,可是羨慕死個人嘍!”
這話一出,席間瞬間安靜了一下。趙大嫂有些尷尬地扯了扯李嫂的衣袖。鄆哥眨巴著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潘金蓮的臉“唰”地一下紅得更厲害了,這次不是酒意,而是窘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她飛快地瞟了金海一眼,立刻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帶。
金海心里也是“咯 ”一下,暗罵李嫂口無遮攔,這馬屁拍到了馬蹄上。他和潘金蓮的真實關系如何,他自己最清楚,這“好福氣”從何談起?簡直是諷刺。但他面上卻不能表露分毫,反而哈哈一笑,順勢攬過話頭︰“李嫂你可別夸了!再夸我這娘子晚上該讓我跪搓衣板了!是我有福氣,能娶到娘子才是我的福分!來,李嫂,我敬你一碗,多謝你夸我,也多謝你為店里出力!”
他巧妙地將話題引開,既化解了潘金蓮的尷尬,又捧了李嫂,再次將氣氛帶動起來。李嫂被敬酒,高興地又干了一碗。
經過這個小插曲,潘金蓮似乎更加沉默了,但偶爾抬頭看向金海的眼神,卻比之前多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深意。有困惑,有審視,還有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波動。
這時,鄆哥起哄道︰“金哥!光喝酒吃菜沒意思!你給大家唱個曲兒吧!” 趙大嫂也小聲附和︰“是啊掌櫃的,熱鬧熱鬧。” 李嫂更是拍著桌子︰“來一個!來一個!”
金海正在興頭上,聞言也不推辭。唱K可是他前世作為“麥霸”的保留節目。雖然這北宋沒有麥克風沒有音響,但清唱又何妨?他想了想,能在這個時代拿出手又不至于太驚世駭俗的……有了!
他站起身,假意清了清嗓子,臉上做出陶醉的表情,其實是在回憶調子和歌詞。然後,他開口唱起了黃梅戲《天仙配》的經典選段《夫妻雙雙把家還》︰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綠水青山帶笑顏~~” ……
他故意放慢了節奏,唱得婉轉悠揚,雖然嗓音條件一般,但黃梅戲的調子本就親切動人,加上他投入的表情和那股子現代人帶來的灑脫勁兒,竟也別有一番風味!
這曲子、這唱法,對于在場的北宋人來說,簡直是聞所未聞!既不是市井俚曲的靡靡之音,也不是文人雅士的陽春白雪,它清新、明快、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夫妻恩愛的甜蜜!
所有人都听呆了!鄆哥張大了嘴巴,趙大嫂忘了咀嚼,李嫂舉著酒碗忘了喝。就連一直低著頭的潘金蓮,也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著金海。
“……你我好比鴛鴦鳥~~” “比翼雙飛在人間~~”
當金海唱完最後一句,做出一個夸張的謝幕動作時,店內陷入了短暫的寂靜。隨即,爆發出熱烈的叫好聲和掌聲!
“好!唱得太好了!”李嫂吼得最大聲。 “武大哥!你啥時候會的這本事?俺從來沒听過!”鄆哥激動得臉通紅。 趙大嫂也由衷贊嘆︰“掌櫃的唱得真好听,這曲子……听著心里頭暖和。”
而潘金蓮,只是怔怔地看著金海,眼神復雜到了極點。眼前的這個“武大郎”,還是她認識的那個三寸丁、谷樹皮嗎?他會做生意,會定規矩,會說出那樣鼓舞人心的話,現在……竟然還會唱如此奇妙動听、直擊人心扉的曲子?“夫妻雙雙把家還”、“比翼雙飛在人間”……這些詞句,像一顆顆小石子,投入她死寂的心湖,蕩開一圈圈漣漪。她第一次發現,這個矮小的丈夫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層她完全看不懂的神秘光芒。
金海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尤其是潘金蓮那震驚中帶著迷茫的眼神,讓他心中暗爽。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就是要不斷地沖擊她的固有認知,讓她無法再用過去的眼光看待自己!
這場別開生面的“團建”晚宴一直持續到深夜。大家喝酒、吃菜、說笑(後來在李嫂和鄆哥的慫恿下,趙大嫂甚至小聲哼了一段家鄉小調),關系在不知不覺中拉近了許多。一種超越東家與伙計的、初步的團隊凝聚力和歸屬感,正在悄然形成。
唯一讓金海內心不斷吐槽的,就是這酒了。“陽谷老燒”喝多了之後,那股粗劣感越發明顯,口干上頭,後味苦澀,與他記憶中的五糧液那“香氣悠久、味醇厚、入口甘美、入喉淨爽、各味諧調、恰到好處”的極致體驗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這玩意兒也能叫酒?”金海一邊應付著大家的敬酒,一邊在心里翻白眼,“簡直是酒精兌水!可惜了這好糧食!要是能把五糧液的工藝弄過來……不,哪怕只是稍微改進一下現在的釀酒技術,釀出點像樣的高度白酒,在這北宋年間,絕對是獨一份的買賣!利潤恐怕比餡餅大多了!而且,酒這東西,可是結交三教九流、打通各方關節的硬通貨啊……”
一個釀酒的念頭,如同種子般,在他心中悄然埋下。開酒廠,或許是他下一步擴張商業版圖、積累更大資本和勢力的重要方向。
夜深了,眾人都已酒酣耳熱。李嫂和趙大嫂幫忙收拾了殘局,鄆哥早已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嚕。金海讓趙大嫂和李嫂結伴回家,自己則背起熟睡的鄆哥,送他回他棲身的破廟。潘金蓮則默默地收拾好櫃台,鎖好錢箱。
回到家中,潘金蓮罕見地沒有立刻回房,而是站在堂屋,看著金海安置好鄆哥回來。油燈下,她的臉頰依舊帶著酒後的紅暈,眼神卻清亮了許多。
“你……今天唱的那曲子……”她輕聲開口,聲音有些遲疑。 “哦,那個啊,”金海故作隨意地擺擺手,“早年走街串巷賣炊餅時,跟一個外地老藝人學的,覺得好听就記下了。怎麼,娘子喜歡?”
潘金蓮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些什麼。最終,她只是輕輕說了句︰“早些歇息吧。”便轉身回了房。
金海看著她的背影,知道今晚的“表演”和“團建”並非沒有效果。雖然前路依舊漫長且危機重重,但至少,他正在一點點地撬動堅冰。絕不能在後院起火,尤其在他對外拼殺的時刻。
他走到院中,深吸了一口微涼的夜氣。看著對面王婆茶坊黑漆漆的窗口,又摸了一下胸前的那塊玉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