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藥無針的絕境,竟真被那樂小娘子用一雙手、幾塊石子、一捧熱沙給破了!
    也是這一日功夫,眾人才知曉,原來治病除了吃藥針灸,還有如此多樣的法子可以一同施治,只是推拿、砭石之類的外治之法,沒有醫者高超的技藝或是敢于施為的膽魄,只怕沒有這等療效的。
    何況樂小娘子施治時那手法便與尋常醫家大不相同。
    確實令人大開眼界。
    眾人是親眼看著杜六郎從奄奄一息、嘔咳不止到能一口氣吃下泡軟的半個麥餅,要不是樂瑤不許他吃太多,他甚至能吃下一整個!
    旁觀者大多不通醫理,但都有一樣淳樸的思想︰只要能吃,能吃就能救回來!這孩子雖還未痊愈,但絕對已從鬼門關上被拽回來了。
    這下他們對樂瑤的醫術再沒有質疑的了。
    樂瑤能知道人們對她的議論,但還算淡定,畢竟前世這樣的議論聲也不少,從患病開始,她便活在旁人或憐憫、或好奇、或疏離的目光與流言蜚語中,長大後又因太年輕了,還是殘疾人,病人及家屬對她的審視、懷疑乃至輕視,更是從未停息過。
    她從小便知道,自個一句抵不了旁人千萬句,與其耿耿于懷,與其徒勞爭辯長短,有那等時間,不如多看兩個病人。
    所以她只是平靜地監督著杜六郎吃完那半個麥餅,又仔細吩咐杜彥明將孩子抱好,再讓他搓熱手掌,以肚臍為中心,順時針輕揉腹部,幫助消食,略歇兩刻,再喂他服下熬好的湯藥。
    臨睡之前,她又特意來到杜六郎身旁,再次為他探了探額溫,確認沒再反復,這才放心,順道再用推拿幫助他排了一回痰。
    之後,孩子沉沉睡去,連咳嗽聲都少了。
    夜漸漸深了,大漠之上星河遠去,四野無聲,只有干牛糞燃燒、風卷沙海的聲響。
    眾人猶如看完了一場名為“樂娘子妙手救患兒”的瓦舍大戲,都心滿意足,紛紛圍著破氈毯擠擠挨挨臥地歇息。
    柳玉娘摟著懷中呼吸平穩、大為好轉的孩子,不住地低聲向樂瑤道謝,杜彥明更是心頭卸下大石,給樂瑤鄭重其事地行完禮,竟還忍不住咬住袖子嗚咽不止,最後被柳玉娘嫌棄丟人,狠狠踹了幾下才收了哭聲。
    樂瑤順帶還把陶罐底部剩下熬爛的藥渣,用她隨身那只布袋擠得七成干,裹成貼包,讓柳玉娘給杜六郎貼敷背後的肺俞穴上,貼一晚鞏固療效,明日再揭掉。
    忙完這一切,樂瑤才得閑坐下,尋了塊略微平整的石塊坐下,忽又想起答應為周婆診脈之事,忙轉向方才一直在旁默默幫助卻默不作聲的周婆,溫言道︰“周阿婆,如今都忙完了,我替你把把脈吧。”
    機不可失,周婆忙將手伸過來。
    樂瑤搭手凝神片刻,又觀其舌,才問道︰“周婆,你腿腳疼,應該並非近來之事吧?怕是在長安時便常隱隱作痛了吧?”
    周婆兩眼瞪圓︰“你怎會知曉?”
    樂瑤想了想這時的風濕該如何說,才道︰“你的脈沉而緊,是寒濕痹阻已久才會有此脈;舌呈淡紫,苔白而厚,也是氣血運行不暢、濕重寒盛的癥狀。”
    周婆听得有心驚︰“我得了風痹之癥?”
    “的確是。”樂瑤直言不諱,但也安慰道,“不過您也不必過于憂心,還不算嚴重。只是邊關寒冷,往後要多保暖,多食用溫陽散熱的食物,如生姜、羊肉、茱萸等,不能再吃寒涼生冷之物,尤其是生魚膾及其他河鮮,即便是曬制過的干貨,也最好忌口。”
    周婆听到“魚膾河鮮”這句話,便徹底被樂瑤折服。
    還未獲罪時,家中殷實,她最嗜食各種魚鮮美味︰魚膾、腌魚、燻魚、蝦干、瑤柱等等皆是她摯愛,即便是冬季,也也會想方設法托南來的商隊捎帶、囤積好些曬制的魚獲,以供應日常吃用。
    這一切私密喜好,樂瑤是絕無可能知曉的,但她卻診斷得如此確切,一語中的!足見其醫術之精了!
    見周婆診得準,米大娘子也忍不住湊上前來。她素來有眩暈之癥,曾在長安多方求治無效,便也期期艾艾開口︰“樂小娘子,我也想請你把脈,我被這頭暈之癥困擾已久了……”
    樂瑤正有借行醫之便與眾人結交的打算,自然來者不拒。她示意米大娘子伸手,但指尖才剛搭上腕間不久,她便忽地一愣,下意識抬眸看向她,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
    見樂瑤面露古怪,又忽然沉默不語,連旁邊的周婆、杜彥明等人見狀也不免心生好奇,問道︰“她怎麼了?難道病得很重?”
    樂瑤實在有點說不出口。
    米大娘子立刻便知道她真把出來了!頓時面紅耳赤,壓著聲問道︰“小……小娘子瞧出來了?為了這事兒,我在長安已訪過不少大夫,服藥無數,卻收效甚微,我這……這病,究竟該如何醫治呢?”
    樂瑤尷尬地嘿笑了兩聲,委婉道︰“少看些書。”
    周婆和杜彥明等人都听得稀里糊涂,這米大娘子看著也不像飽讀詩書的才女啊?即便是讀書,難道勤勉讀書還讀出毛病來了?
    米大娘子臉更紅了。
    抄家時,米家其他人房中搜出的是金銀寶器,唯獨她的屋子里翻出一箱男男女女、女女男男相盡纏綿的書……那些凶神惡煞的官兵被她這些東西驚得僵硬錯愕的神色,她至今都難以忘懷。
    但那些……那些也是她四處搜羅來的大寶貝啊!這些東西可不好找呢,尤其是畫工精良、故事又寫得精彩的。
    她那死鬼郎君去得早,回了娘家後,她原也想再嫁的,奈何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未遇著合適的。長日寂寥,孀居無趣,看看這些書怎麼了?
    而且……她自覺成婚後算收斂的了,想當年未出閣時,她還常約上幾位手帕交,瞞著家人,偷偷跑去瓦舍看那些身強體壯的男伶演百戲呢,她如今都還記得,曾有個極為俊俏的胡人優伶,生得碧眼卷發、高如山巒,只披薄紗跳胡炫舞,實在是……
    美味,美味啊!
    見米大娘子竟當著她的面,眼神迷離,憨笑著神游了起來,樂瑤扶了扶額頭,忍不住重重咳了一聲。
    她才如夢方醒。
    對上樂瑤那雙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目光,米大娘子扭捏了一下,還是低聲追問道︰“……不瞞樂小娘子,我自家中獲罪後便再未看過那些書,您怎的還能診出來?”
    樂瑤一言難盡地看著她︰“大娘子啊,你是不是都看得倒背如流了?即便無書在手,也能在心中反復回味,那……那與看真書又有何區別啊?”
    她剛剛那模樣分明就又在回味了啊!
    米大娘子呆了︰“你怎麼知道啊!”
    樂瑤都被她逗笑了,咳了一聲才忍住,認真道︰“這樣吧,等到了苦水堡,若那兒的醫工坊里備有相應的藥材,再看看能不能開上幾服寧心安神、助益睡眠的方子,你且吃上幾日,回頭再慢慢地調理氣血。”
    米大娘子一愣,她還知曉她睡不好?
    “你的病急不得,但也並非絕癥,先把作息調過來,這樣即便不吃藥也會好起來的。夜不寐則心氣耗,久虛則氣無力,日久便易血虧,所以你才會頭暈乏力,因此用再多補藥也是虛不受補。”
    米大娘子脈象不僅細弱還軟,再看她面色,眼圈青灰,唇白臉黃,是典型的長期熬夜、還看某類圖畫書導致的腎虛陰損。
    樂瑤不緊不慢地接著說。
    “我猜,以往那些大夫給你開的是補益氣血的藥,藥本是好的,只是你體虛不受,反助長虛火,故而服用無效還適得其反。你服用後可是頭暈更甚,還時常伴有鼻腔燥熱、流血,或是口腔內生瘡潰爛的癥狀?這是因為那些大夫診出了你血少脈細,便急于為你補氣血,但卻不知,你的病根不在氣血上,故而我教你先調作息。”
    中醫就是這樣,大多時候看的是整體,要陰陽平衡、氣血周流,牽一發而動全身,是不可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
    “小娘子真如神仙一般,只是把了脈,竟連我先前吃過什麼藥、吃過藥後有什麼癥候,都說得一字不差!”米大娘子听完樂瑤的話激動得都快結巴了。
    神了!
    樂瑤笑道︰“你過譽了,望聞問切,最後才是切,我方才可不僅僅只是在把脈,也在觀察你的面色、神態,聆听你的聲音、氣息。再說了,身為醫者,辨癥析因是基本功,何足道哉?好了,你便照我方才說的,先放寬心,到了苦水堡再從長計議。明日路上,若你還覺得頭暈不適,我教你個簡便的法子,可稍作緩解。”
    說著,她便以指尖沾了些火堆旁的灰,拉過米大娘子的手,在其腕橫紋上約兩寸之處、兩筋之間的明顯凹陷處輕輕一點,留下一個灰色的印記︰“此處名為內關穴,有寧心安神、寬胸理氣之效。你若覺得頭暈心慌,便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腹,用力按壓此穴,持續片刻,直到感覺有明顯的酸、麻、脹感為止,可以左右手交替進行。”
    “多謝小娘子了!”米大娘子感激不已,連連道謝。在長安看病時,大夫們從不肯輕傳穴位,即便針灸,也不知他灸的是哪個穴位,但樂瑤卻這般隨意便教了她。
    這下不僅是她,如周婆、杜彥明等人也听得認真,還跟著在自己手上也按了按,把這法子都默默記在心里,都想著這法子實用,日後若有不適,或可一試。
    此時,同火堆中生得最魁梧的鄭山也忍不住伸出胳膊。
    他便是方才那個站在樂瑤這邊替她說話,與另一名流犯大打出手之人,此時模樣很有些狼狽,渾身滾得盡是沙土,臉上還有被官兵訓誡時,用刀鞘打得紅腫起來的數道傷痕。
    此人也人如其名,哪怕一路顛沛流離已瘦了不少,看著卻還是如門板般魁梧雄壯。
    他伸出他那胖得經脈都已看不見的胳膊,樂呵呵道︰“樂小娘子,你瞧,我可有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