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要說不同,不僅是智慧,在外貌上,海中女妖也與壁畫的描述相距甚遠。
壁畫上的女王,即便成為了女妖,依舊是美麗的,甚至因迥異人類的外形,平添了幾分魅惑。而她面前的女妖,卻像是將分尸後的腐爛尸塊重新拼湊出來的樣子,充滿了讓人不適的違和感……歷史博物館中有提到,女妖曾被鎮民分尸鎮壓,後來莫名其妙又復活了,難道是因為這個緣故?
埃弗莉想不明白。
缺乏一些關鍵信息,關于普卡蒂的過往,有好些謎團埃弗莉都無法參透,女妖的異樣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點罷了。
她最好奇的是,第二任鎮長阿奇里斯執政期間,為什麼失蹤兒童會大量增加,其中甚至包括鎮長自己的女兒;又為什麼,明明自己的家族因女妖的預言能力才獲得崇高的地位,阿奇里斯卻要親自帶領鎮民剿滅女妖?總不能是他良心未泯,不願再看到鎮民失去孩子吧。
好在,與問題相比,研究壁畫的收獲顯然更多。
比如,關于上回女妖當面發狂的誘因,她已經猜到了,應當是血。
海中女妖曾親眼目睹自己孩子被虐殺的場景,或許正因此,她很容易被幼童身染鮮血的樣子刺激到。現在想來,當日正是看到了埃弗莉嘴角被劃破時滲出的血液,海中女妖才忽然陷入狂暴的。
這提醒埃弗莉,想在女妖手里活得久一些,她最好避免讓自己受傷。
一邊想,埃弗莉一邊小心避開地上的碎石和尖骨片,在死尸間仔細翻找。
研究過石台和上面的供桌,為了打發甦醒時漫長的無聊時間,她已經把探索區域擴展到了地面。
地上的尸骨看著嚇人,和它們一起待久了,埃弗莉不習慣也習慣了。何況,從這些尸體身上的衣服里,還可能摸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玻璃彈珠、塑料兵人、木頭彈弓、裝糖塊用的小玻璃瓶……
看到其中的玻璃瓶,埃弗莉眼前一亮。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用尸體身上摸到的這些破銅爛鐵做一些東西,嘗試向岸邊傳遞信息。
她目前只有六個多月大,哪怕有女妖的乳汁提升身體機能,也頂多在地上爬得快上一些,要讓她超越這個年齡段的極限,從四腳獸進化到完全體兩腳獸,一路逃出洞穴,再橫穿大海去到岸上,那屬實有點為難人。因此,想擺脫女妖回到陸地,還得靠岸上人的努力。
渣爹謝利是什麼德行,埃弗莉再清楚不過。憑他的腦子,想破了天也不一定能想到女妖的老巢藏在燈塔下。她得給岸上一些提示。
于是,埃弗莉的趣味手工活動開始了。
她先拿起那只小玻璃瓶,觀察了一陣。瓶子不大,保存完好,軟木做的瓶塞被一根細繩拴在瓶口,時間過了這麼久,居然還沒爛,看上去密封性不錯。
埃弗莉決定做個漂流瓶。
她先前觀察過,那片女妖帶她排泄的小水池,其實與海面是連通的。把瓶子塞上塞子,放進小水池,在合適的時候,它會被水流推著,沿半指高的低矮通道一路朝外,飄到石室外廣闊的海面上。
至于瓶子里應該放些什麼,埃弗莉也早就有了想法。她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陣,找到嬰兒服上一顆紐扣,“啊啊”拜托女妖媽媽用爪子將紐扣線割斷,把這顆代表自己的紐扣塞進瓶子里。隨後,她又在四處一頓尋摸,從地上找到一片掉落的蛇鱗和一塊燈塔區域特有的淺白色石頭,也一並塞進了瓶子。
埃弗莉手上沒什麼力,做完這些,她把塞子放在瓶子口,拇指作勢在塞子上按壓了幾下,然後抬起頭,用水汪汪的大眼楮看向女妖。
“#%¥……”
經過最近的磨合,女妖閱讀埃弗莉肢體語言的能力得到了直線提升。她伏下身子,用長尾把埃弗莉圈在中心,確認這期間女嬰不可能遭受外界的任何傷害,這才伸手從女嬰那里接過瓶子,學著埃弗莉的樣子用手爪中段按住瓶塞,小心翼翼往下面按。
埃弗莉本來還擔心女妖力氣太大,會不會不小心弄壞了玻璃瓶,沒想到女妖把事情完成得又好又快。等瓶子回到埃弗莉手中,瓶塞已經完美堵在了瓶子口。
“哇哇!”埃弗莉深知情緒反饋的重要性。為表達激動與贊賞,她伸手一把抱住女妖的尾巴,抬起頭朝女妖“咯咯”笑。
女妖見狀眼楮彎起,也異露出了高興的模樣。
她拿尾巴尖卷住埃弗莉,將小小的女嬰托在尾巴上輕輕顛了兩下,像是在陪小寶寶玩鬧。等小嬰兒笑夠了松開手,女妖彎下腰,摟住小寶寶抱回懷里,稀罕地聞了好一會兒。隨後,這麼多日來,她第一次主動松開手,將看得如珠如寶的埃弗莉放回地上,自己飛快爬行到水潭邊,背朝後往水面一倒——
只听“噗通”一聲輕響,水花飛濺中,女妖龐大的身軀迅速消失在漆黑的水潭里。
埃弗莉直接看呆了。
她岔開雙腿,光屁股坐在尸骨堆摸來的破布上,盯著水面看了半天,疑惑女妖出去做什麼。因為太過好奇,一時間連手工都沒心思做了。
如是等待了大約五分鐘,“嘩啦”聲起,一頭海藻般的漆黑長發破開水面。像個收破爛的阿婆,海中女妖拎著只裝滿各式各樣玻璃瓶的破漁網,游回了石室里。
她原來是下水給埃弗莉找瓶子去了。
女妖一回到石室就丟下漁網,急匆匆游到埃弗莉身邊,像個戒斷反應發作的癮君子,抱住埃弗莉一個勁嗅。埃弗莉理解女妖的焦慮不安,在孩子被虐殺後,她便時刻處于失去的恐懼中,每時每刻都需要抱著懷中的女嬰。這樣的女妖,為了滿足埃弗莉的心願,居然能克服天性,放下孩子去找瓶子,誰看了不贊一聲母愛偉大。
因此,埃弗莉沒有嫌棄女妖腥臭潮濕的懷抱,伸長胳膊,真心實意地回抱住女妖的脖子,在女妖的後腦輕輕地摸。一人一妖安靜地擁抱了一會兒,氣氛是前所未有的溫馨。
等從埃弗莉身上汲取夠了能量,女妖興奮地甩動長尾,重又變得生龍活虎。她返身回到水潭邊,將地上的破漁網拎起,帶著“叮叮 ”一堆玻璃瓶走到埃弗莉面前,尾巴尖一掃,獻寶似地將瓶子全部堆到了埃弗莉手邊。
看到這堆瓶子,埃弗莉心情一陣復雜。
女妖只知道小寶寶想要瓶子,卻不清楚她親自找回的這些瓶子,將被埃弗莉裝進各種提示線索,當成“漂流瓶”丟出,吸引岸邊人來救人。她是真的把埃弗莉當成了親女兒在養,而埃弗莉卻一心只想著逃離。
埃弗莉想要嘆氣。
她真的沒辦法,因為她是人類,不可能一輩子在石室里陪女妖的。
哎……
……
對于阿奇里斯帶鎮民斬殺女妖一事,埃弗莉尚心存不解,遠在海洋那端的陸地上,驅魔人威斯特只花了一個下午,卻已然查清原委。
“……你覺得阿奇里斯這是幡然悔悟,想要為家族的罪行贖罪?不不不,當然不。他可沒有那麼崇高。看這里,‘1814年,由于金礦產量減少,鎮政府邀請雅利吉佛大學地質系教授前來礦場勘測,結果顯示普卡蒂鎮地下的砂金礦已經開采殆盡,即將枯竭’……你還記得歷史博物館的記載嗎,警長帕蒂亞接手了小鎮的兒童失蹤案,調查發現,從1815年往後,小鎮兒童的失蹤進入集中爆發期。”
“是、是的,然後呢?”謝利不明白前後兩件事有何關聯,成熟的大叔臉上滿是兒童般的清澈迷茫。
好在威斯特並不在乎謝利懂沒懂。他只是需要一個听眾,方便他用對話的形式梳理那些從鎮政府資料室獲得的零散信息而已。
小鎮博物館對外展示的只有經後人粉飾加工的、最淺顯表層的歷史,想要挖掘過往的真相,必須借助其他手段。為此,威斯特動用了一些人脈關系,獲得了鎮政府大樓資料室的進入許可,並從其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金礦是普卡蒂的命脈,一旦金礦枯竭,繁榮的小鎮會立刻走向衰落。阿奇里斯希望像父親一樣,在舊金礦枯竭前找到新的金礦,延續小鎮的榮光。于是,從1815年往後,他加大了向女妖獻祭的頻率,導致當時的兒童失蹤案激增。阿奇里斯希望女妖為他找到新的金礦,可他失敗了——畢竟,女妖的能力只是預知,而不是改變現實。普卡蒂的金礦只有四條,她注定無法滿足阿奇里斯的心願。”
“長時間的高頻率投喂養大了女妖的胃口,偏偏在此時,警局調來了一位從外地赴任的新警長,帕蒂亞警長耿直地接手了兒童失蹤案,將小鎮持續了幾十年的兒童失蹤捅到了明面上,祭品的獲得變得越發困難。再往後,饑餓的女妖失去控制,開始親自捕獵,阿奇里斯的女兒也因此消失……”
“我懂了!女兒被抓激怒了阿奇里斯,他覺得女妖的預言能力不再有用,希望擺脫這個麻煩,就用自己的兒子為誘餌,帶領鎮民剿滅了女妖!”謝利恍然大悟。
但他精妙絕倫的推理只換來威斯特遺憾的搖頭。
這位氣質獨特、性格不羈的驅魔人以手支頜,慵懶地依靠在絲絨沙發上,甩手丟給謝利一沓文件︰“不,謝利,你看得還是太表面了。看這幾份政府財政簡報,從1817至1820年,普卡蒂政府陸續以市場價收購了一條礦脈、兩座釀酒作坊和一座賽馬場……如果你仔細翻閱,會發現這些都是普洛斯家族名下的產業,而以當時普卡蒂鎮的繁榮,這些產業都還在盈利——你覺得,人在什麼時候會大量出售家中的恆產呢?”
謝利想了想,回答︰“在想要離開的時候?”
難道阿奇里斯想離開普卡蒂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