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女妖抱著埃弗莉在礁石間一路穿行,最後在燈塔旁一處亂石堆下找到一個隱藏的洞穴,熟門熟路鑽了進去。
洞穴很深,洞道四壁殘留著明顯的利爪刨挖痕跡,看大小和深度,應該是女妖的杰作。在幽深的洞穴里一路向下,爬行了大約半分鐘,埃弗莉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處半垮塌的地下石室。
石室內壁和頂部生長著某種不知名的發光植物,色澤幽藍,隨呼吸的頻率一明一暗,它是室內僅有的光源。借著這細微的光,埃弗莉看到女妖抱著自己穿過一地狼藉,來到了石室正中央。
這里是一處高出地面約半米的石頭平台。平台的損壞程度不高,借著頂端植物的微光,還依稀能看到殘留在平台表面的浮雕花紋。一張小小的石桌歪歪斜斜擺放在平台上,埃弗莉起初以為那張桌子是暗紅色的,直到女妖難耐地“嘶嘶”低叫著,一把將她按在了冰冷堅硬的石質台面上。
濃烈的血腥味,夾雜著潮濕腐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埃弗莉與石桌緊貼的臉頰感到一陣黏膩的冰涼。與此同時,在她的上方,女妖已經俯下身,朝她張開了血盆大口——
啊,是這樣……原來台面上的暗紅是血啊……
這樣的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死亡當前,埃弗莉發覺自己竟意外的冷靜。
試試吧,她想,放手一搏然後死去,總好過什麼也不做,羔羊一樣引頸就戮……
從思考到做下決定,只在短短剎那間。當女妖沾滿涎水的鋒利尖牙沖至近前,眼看下一秒就要刺入埃弗莉頸部嬌嫩的皮膚,將她整個人撕得粉碎時,埃弗莉開口了。
她抬眼注視著近在咫尺的海中女妖,用發育不全、還帶著顫抖的嗓音,含糊但堅定地喊出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音節︰“ma……ma!”
像一盤被忽然按下了暫停鍵的錄像帶,女妖撲咬的動作猛地停頓。
“啊……啊呃……”埃弗莉听到她喉間發出了古怪的咕噥。
看起來似乎有用……
根據埃弗莉前世曾看過的科普,全世界有幾千種語言,但有一個詞,幾乎在每一種語言中都有著相似的發音,那就是人們用以呼喚母親的“mama”。有學者認為,這是人類嬰兒從出生就會發出的“a”音,結合了吮吸母乳時口腔封閉壓縮的“m”音形成的,代表了所有哺乳動物共有的、最核心的母嬰間情感聯結。
&nama”一詞代表的含義。她微微歪頭,猩紅眼眸中浮現一抹迷茫。
女妖的利爪此時還按在埃弗莉身上,層疊的鯊齒隨時能改變主意,咬合深嵌,拿走埃弗莉的性命。還沒真正安全,埃弗莉不敢放松,見女妖面露掙扎,她趕忙趁熱打鐵,又接連朝女妖喊了好幾聲媽︰“mama……mama,mamamamamama!”
越喊越熟練,越喊越大聲。
而海中女妖,也像被這持續不斷的呼喊喚出了潛藏的母性本能。她眼底的猩紅褪去些許,湊近埃弗莉,仔細打量面前的小嬰兒。丑陋的面容上,懷疑與掙扎的神色彼此交織,將青白腫脹的臉襯得越發陰森恐怖。
“%#@……”埃弗莉听到她用粗糲的嗓音飛快說了句什麼。
發音很短,像某種呼喚。
埃弗莉雖然听不懂女妖所使用的語言,但她大概能猜到,對方應該是在喊自己。所以她強忍住害怕,一邊繼續喊“mama”,一邊朝對方張開雙臂,做出了求擁抱的姿勢。
女妖呆住了。
“啊……呃……科、科科……”
她的喉頭像卡著什麼堅硬的東西一樣,不斷發出奇怪的“科科”聲。與此同時,女妖的身體也開始不停顫抖。“啪嗒”,一滴冰涼的水液落在埃弗莉臉頰。因為室內太黑,埃弗莉起初以為那是洞穴頂部的滴水,然而,當第二、第三滴水珠接連砸落在她身上,埃弗莉終于發現不對。
那不是洞穴滴水,而是從女妖眼中滴下的眼淚。
海中女妖居然在哭!
大量的水液積蓄在女妖猙獰外突的眼球表面,又順著她的下頜向下滾落,一滴滴砸在下方的埃弗莉身上。淚水冰涼,和女妖一樣沒有溫度,埃弗莉卻震撼地從中感受到一種比火山熔岩更灼熱更熾烈的情感。
那種感情名為“母愛”。
“%#@!”
海中女妖重復了一遍先前的呼喊,這次的聲音帶著篤定,還有失而復得的喜悅。她松開了按壓埃弗莉的手爪,轉而用一個標準無比的抱孩子姿勢將女嬰抱到了她的臂彎,垂下頭,爪子尖端輕輕拍撫懷中的嬰兒,眼中滿是柔情與慈愛。
長長的黑發簾幕一樣,順著女妖的肩膀垂落而下,鋪蓋在埃弗莉身上。先後在下水道和礁石灘打過轉,卷曲的發間還夾雜著樹葉、紙片和碎石等各種垃圾,混合了未干的海水,黏膩又骯髒。這道由髒發織成的帷幔,還有女妖低低的哼唱,成了埃弗莉昏睡過去前最後的記憶。
……
埃弗莉做了個夢。
小嬰兒也是會做夢的。夢中,她遇到了一頭青面獠牙的怪物,怪物追著她跑了一路,她跌跌撞撞,用盡了一切辦法,始終無法逃脫。最後,她被怪物追上,活生生撕咬,又在還未斷氣時被架到了火上燒烤。
從混亂的夢境中驚醒,埃弗莉發現不是錯覺,她確實渾身滾燙,還喉嚨焦渴,四肢無力,頭重腳輕。
因為她發燒了。
身為早產兒,她的身體素質本來就一般,加上渣爹平時照料得不精心,能健健康康成長到現在,全虧了埃弗莉有個成年人的內芯,懂得自律和自我照顧。昏睡之前,她先是被海中女妖的出現嚇到,又經歷了鑽下水道、過礁石灘、橫穿大海等一系列過程,小身板受不住刺激,會生病一點也不意外。
但這場病來得實在太不巧了。
埃弗莉此刻正身處海中央的隱蔽石室中。這里沒有食物和飲水,沒有厚實保暖的衣物,也沒有現代藥品,只有一頭無法溝通的危險女妖,和滿室陰冷潮濕的空氣。對一名小嬰兒而言,這環境著實不適宜生存。
她在海中女妖的懷中動了動腦袋,偏頭觀察周圍環境。
女妖看起來完全把埃弗莉當作了自己的孩子。即使在埃弗莉睡覺的時間里,她也沒有放下過懷中的嬰兒。
她抱著埃弗莉,蜷曲蛇尾,倚坐在石室的一角,喉間持續不斷哼唱著柔和的搖籃曲。曲子是埃弗莉在海面上听女妖哼過的那首,旋律優美舒緩,像微風拂過林間,暖陽親吻花瓣。石室的地面向下塌陷,地底的海水漫灌上來,在此處形成了一個漆黑的水坑。女妖就坐在水坑邊,長尾末端浸泡在海水里,伴著歌曲的節拍,悠閑地來回撥動水流。
畫面看上去很溫馨……前提是忽略散落在四周的大片白骨。
看到那些骨頭,埃弗莉不忍地閉了閉眼。即使經歷過五月花公寓爛肉人的視覺沖擊,驟然直面如此大量的人類遺骸,她還是感到了強烈的不適。這源于人類對死亡的本能恐懼。
這附近可能是女妖的進食場。以水坑為中心,舉目望去,周遭的地面上堆積著無數白森森的人類骨骼。看頭骨的尺寸,應該都是些嬰幼兒,骨頭有新有舊,壓在下面的早已腐爛破碎,與地面融為一體,最上面一層卻還保持著骨骼結構的完整。結合普卡蒂歷史博物館里看到的信息,不難猜出,這些遺骨就是數百年間在普卡蒂失蹤的孩子。
女妖偷孩子是真的,吃孩子也是真的。因為這些骨頭全都七零八落,上面還殘留著大量啃咬的痕跡。正常死亡的人骨頭絕不可能碎成這樣。
埃弗莉至今沒有想明白,為什麼海中女妖明明自己也是名母親,卻要對別人的孩子下此狠手。是因為自己的孩子丟了,所以不願看到別人的孩子承歡膝下嗎?
思索間,一陣冷風從不知哪條石縫吹來,高燒中的埃弗莉渾身發冷,瑟縮了一下。她知道時間不等人,忙強迫自己收起雜念,瞪大雙眼,借著苔蘚的微光,仔細在尸骸之間尋找想要的東西。
終于,在一具看著比較“新”的尸骨旁邊,她發現了目標——一件被扯爛的淺棕色呢絨外套。
在惡劣的環境放久了,外套已經有些褪色。淺棕的布料上沾有大量暗紅的污漬,無聲訴說著衣物主人曾遭遇的殘酷對待。但除去這些,這件外套瞧著寬大又厚實,完全足夠將埃弗莉整個人包裹進去,讓她不再遭受寒風的吹襲。
“啊……啊啊……”
埃弗莉朝外套的方向伸手,嘶啞的嗓子里發出急急的催促聲。
女妖的哼唱停止了。她將臉湊近,關切地觀察了一會兒懷中的女嬰,不知是物種不同存在溝通壁壘,還是因為女妖缺少育兒經驗,她沒能領會埃弗莉的意思。見埃弗莉“啊啊”喊個不停,女妖思考了一會兒,竟認為孩子是餓了。
“%#@……”她咕噥著,憐愛地低頭,拿冰冷濡濕的臉頰蹭了蹭埃弗莉的額頭,隨後,女妖舉起手爪,捧住一邊沉甸甸的濡防,將頂端湊近了女嬰的嘴巴。
埃弗莉驚恐地瞪著湊到嘴邊的物體。
且不說她留有前世記憶,對飲用母乳這件事本身就存在抗拒,光就海中女妖的形態——渾身浮腫,滿身傷痕,整個人如同在水中浸泡至巨人觀的死尸,那處的皮膚同樣青白一片,頂端滲著腥臭的黃白色膿液……這長得完全就不是能下嘴的樣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