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書上拖著大尾巴的篆字依然如故,一閉上眼楮就在眼前跳躍舞動。
天色暗淡時閉上眼楮,眼前是一片黑暗,這些字像是黑底金字一樣明顯,一個個金色的字符,在眼前跳躍不歇,像扭來扭去的狗,蹭來蹭去的貓一樣,柔軟而活潑。
林黛玉也說不出這像什麼,只是試圖凝聚目光,盯住其中一兩個跳的最歡快、最有勁的字。
剛剛還只是胸悶氣短,盯住字仔細去看,越是聚精會神的盯著,去記憶,就越是覺得喘不上氣。這感覺就像上次發燒時,也就是十幾天前。
猛的睜開眼楮,眼前的幻像消失,這才能能呼吸到空氣,長長的呼吸了一次︰“哎呦。”
睜開眼楮再看這本書,卻什麼都沒有,還是白紙黑字,筆法樸拙的寫的兩頁書。筆體算不上精妙,筆力也不算雄厚,單從書法的角度來看,一般。
王嬤嬤的覺也不沉,听她大半夜叫了一聲,慌忙坐起來︰“姑娘怎麼了?是不是做了噩夢?”
玉舞人也趕忙站起來,腦袋上頂著壺蓋,從茶壺口探頭,小心張望。
林黛玉飛快的把狐書塞在枕頭旁邊,西游記的下面。她放著這本書,原以為和那天睡覺時姿態一樣,就能照樣夢見孫行者,可惜沒成。只在枕邊增添了一絲書香。
撫著胸口︰“沒什麼,好像是…腿有點抽筋。現在好了,睡你的,不必管我。”
王嬤嬤怎麼敢不管,走過來瞧了瞧她的面色,伸手試了試額頭的溫度,又摸了摸露在外面的小臂,看起來一切都還好,連聲道︰“姑娘胳膊有點涼,大晚上別一個人坐著,快躺下睡覺。”
林黛玉默默無語,躺下就撫著枕邊的書,仔細琢磨這狐書上的字,是怎樣一回事。
此事在西游記中沒有記載。
書中暗表,此事在太平廣記中有記載,但她還沒有空看閑書。
林黛玉思前想後,要不然…明早去問問父親認不認得?或許這只是一種生僻的篆字,就像鳥蟲文、繆篆、九疊篆那樣的文字,自己拿在手里也不認識,父親看一眼就能分辨文字,進行斷代,又講起這文字背後的時代背景。
難道古詩說的是真的,古人也不用這種文字,這是狐狸專屬的文字?
她到不覺得讓父親看一看會有什麼不利,只是不能給賈先生看,他交友廣泛、和朋友互相探討文學以及世上一切知識,不來上課的時候就在高談闊論,根據自述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別把這本狐書的字拿出去探討。萬一他的朋友里就有狐狸,豈不是氣的七竅生煙。
黛玉閉上眼楮,眼前又跳出那些字,一扭一扭的,在黑暗的底色上跳躍、踫撞、旋轉。
她只得靜靜的調息,沉心靜氣,向內收斂,連眼前的一切都一同隔絕在靈台之外——睜開眼楮看到的,和閉上眼楮看到的,又有什麼不同?都不應該注意!
王素從茶壺里爬出來,裙擺飛揚,快速跑到床邊上,一蹦。
離地二尺高,落在床上,看著主人臉上淡淡的苦惱和困擾,還有身邊運轉流動的靈氣。靈氣匯聚的地方,就讓人很舒服,玉舞人就靠著被子躺著,靜靜感受喂到嘴邊的靈氣。
由衷的感慨︰“我現在總算明白,什麼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林黛玉微微一笑,側過臉去瞧她,小玉人好愜意的樣子,曲裾的裙子又抖出好看的曲線。閉上眼楮調息,以對抗不斷在眼前浮現,讓她有些喘不過氣的字跡。
那些大尾巴的篆字……難道是一種符咒?
……
天明時分,賈雨村來講了一個時辰的‘貞觀十二年’,說的疲累,留了作業就走了。
林黛玉一眨眼,眼前還有狐書狐篆浮現,書也看不進去,行住坐臥時候都要暗暗運轉孫行者的法門,這才舒服一些。
繼續勾畫草稿,目前確定了溪水的流動,大塊堆壘的巨石,零散的石坡、高聳的山勢,還有山上的蘭草和樹木。夢境中的山記不清了,決定發揮創造,把桃樹畫在半山腰,又在小山坡上畫了個方框,準備填上一個蘆棚,用以暗示監視他的土地神結廬而居。
現在只有一些小問題。
不會畫巨石,不會畫碎石,不會畫桃樹和蘆棚。
家里雖沒有教畫的先生,卻有畫譜教如何下筆和鋪陳畫面,還有些宋代以後的名家名作。
林姑娘在自己書房里挑選半天,又去父親書房里拿了一軸,一卷卷的展開,掛在牆上。
林如海昨夜喝酒聊天過了宵禁時分,就在朋友書房里睡了一覺,醒來又被朋友夫妻挽留,吃了早飯,這才略帶困倦和酒後頭疼的回家。
換下了沾染酒氣的衣裳,穿套干淨衣服,就去看望女兒。隔著窗欞,看到小女孩捏著手帕托著腮,面對著牆壁發呆。頓時眉頭大皺,難道誰敢對她罰站不成?乳母丫鬟干什麼吃的,竟讓她一直站著,不過去端一張椅子,請姑娘坐下來。
站在庭院里看了滿眼,兩個呆呆的丫頭站起來萬福︰“老爺。”
王嬤嬤打起湘妃竹的門簾,解釋道︰“姑娘說看我們在屋里影響她看書,趕我們出來。”
林如海不咸不淡的嗯了一聲,進屋,走去她書房里,看到牆上長短不一的掛了幾張古畫,這仙童一樣的小姑娘眉頭微蹙,頗為認真的研究畫上的山勢、河流、小舟、漁樵、雲霧、樹木,聚精會神幾近于物我兩忘,粉嫩縴細的手指在半空中比劃著繪畫下筆的樣子。
“咳!”
林黛玉回頭的一瞬間,蹲在她手腕上的小玉人一躍扎進她袖子里,宛若矯健的漁女躍入水中︰“父親。”
林如海拈著胡子笑道︰“今日陽光正好,你不讀書,也該去院子里玩玩。怎麼望著古畫長吁短嘆,一副老學究的樣子。”
林黛玉把小手一拍,慢悠悠的攤手,吟詩︰“松陰一架半弓苔,偶欲看書又懶開。今日犯懶~”
林如海哈哈大笑,繞到桌子後邊,看了看她現在繪制的草稿︰“這麼大一幅畫,又是工筆設色,太傷精神了。小時候不愛惜視力,到了為父這個歲數,眼楮都要花了。”
設色,在工筆白描的基礎上,反復多層疊加顏色,以達到想要的繪畫效果。
林黛玉輕輕的嘆了口氣︰“眼楮很花嗎?”原本還想讓父親看看狐書呢,既然古人都看過,就說明人看過了沒事,那眼前的幻覺持續如此之久,便不敢讓他看。
父親也多病、久咳不止,而且公務繁忙,被朝廷委以重任,有許多公文往來,不能好好養病,也沒有子佷為他效力分憂。
自己有養氣調息的功夫,實在不行就發憤圖強,練到不用睡眠不用睡眠的境界,隨便這字符擾動。
林如海看女兒臉上有種既擔憂又害怕的神情,連忙安慰︰“看一兩個時辰書不礙事,你不用擔心。你要畫什麼,為父親自教你畫蘆棚和人。”
攬著小小的女兒,手把手的教她讀書寫字,其實是很快樂的。主要快樂來自于她一學就會,一點就通,而且進步的很快。
既是高山,畫上的小人就只有一點點,才顯得山之高,峰之險。
幾筆勾勒一個蘆棚,又幾筆勾勒茅屋草舍,行走的小人,打坐的小人,依著石頭睡覺的小人。
林黛玉低著頭,專心臨摹這些細節。
林如海又仔細打量草稿,這草稿上的墨色雖然淡,但改來改去,越來越濃,看起來亂糟糟的。看起來是等著定稿之後,放一張紙上去描畫。墨色很容易透過宣紙落在下面那張紙上,這草稿是沒用的,不如讓為父來改一改。
看了一眼牆壁上掛的大大小小幾幅圖︰“你是要畫《桃源仙境圖》那樣的青綠山水大軸?還是《春山積翠圖》那樣的水墨畫?《看泉听風圖》絹本設色畫?看稿紙上有奇峰怪石、古樹飛泉,這一個毛團是什麼?”
林家擁有的不都是真跡,名家臨摹之作比起真跡足有九分神似。足夠做參考、做教材。
桃源仙境上,青綠色繪制的山色濃艷俏麗,大塊濃密的顏色,界限清晰,稱得上‘我見青山多嫵媚’。
春山積翠听起來很綠,實則是純粹的水墨畫,淡墨畫遠山,濃墨繪制近處,遠景中景和近景依次以直角三角形左右交錯,以留白相互隔離。
至于看泉听風,正如唐寅畫完畫又題詩‘俯首流泉仰听風,泉聲風韻合笙鏞。’極靈動自然,巧妙精美,看著畫面似有聲音一樣。
林黛玉忍著笑意,又眨了眨眼,眼前的狐篆依然擾人的出現︰“是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行者的腦袋啊。我不會畫猴子。”
她也提起筆來,在草稿上比比劃劃︰“我想要看泉听風圖的泉水山石,春山積翠圖的遠景中景和近景,還有桃源仙境圖的雲。還要有一個打坐修煉的小女孩,似我這般相貌,後山洞府門口還有一個讀書的狐狸。”
父親如果要問為什麼,我也想不出借口,只說我不知道,我就是想要。
林如海不解其意,只覺得是小女孩奇思妙想,情不自禁的微笑︰“有人猜測菩提祖師是通天教主所化,這倒真是有教無類。畫上三個生靈,就你像仙童模樣。讀書的狐狸…”
這幅畫畫下來,先要練山、樹、水、雲各個大項,都練的熟練,在這紙上做白描功夫,也要畫十天半個月才畫的完,倘若有些大大小小遮掩不去的錯誤,或是畫面略顯呆板缺少靈動,又要重畫。
不指望黛玉考狀元,廢些時間不算什麼,只怕勞心費力,畫好了這幅畫,她又要小小的病上一場。
不如讓老父親代勞。
林如海自詡詩和畫都拿得出手,每天抽出半個時辰,替她畫了,掛在她屋里頭,也算是雅趣。暗暗的拿定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