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瑤華原以為能安安心心過個好年了,卻沒想到年前又來了一處鬧劇。
這次鬧劇還有個前因。
卓家是揚州本地望族,田地商鋪不可計數,兼營鹽業和典當。
只是揚州是江淮漕運咽喉之地,又是兩淮鹽運中心,兩淮都轉鹽運使司署就坐落于揚州城內,商業繁榮,外來富商豪族的勢力逐漸蓋過本地望族。
卓家是商戶,無法科舉,為了不使家族在商業競爭中沒落,卓家另闢蹊徑,將族中子弟都進學讀書,交好文人學子,自詡風雅書香之家。
卓家的蘊芳園是揚州名園,園名出自李白的詩句,“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
蘊芳園時常舉辦詩會雅集,許多揚州學子都以收到卓家詩會請帖為榮。
每年揚州府的院試成績優異者,以及鄉試中舉者,都會收到卓家奉上的財物。鮮少有人會拒絕,都是歡歡喜喜收下,和卓家保持友好的往來。
而今年,卓二爺派人給院試第三名送禮,竟被拒了,簡直是奇恥大辱!
卓二爺自覺對外丟了臉面,對內失了父兄的看重,在家中大發脾氣,當時被派去送禮的二管家卓全更是被遷怒責罵。
卓全卻在幾日後無意中听到給園子里的門窗重新雕花上漆的木匠和旁人扯閑篇炫耀︰“不但我婆娘長得漂亮,我婆娘的娘家妹妹更是難得的美人,就連秀才公看見了都舍不得挪開眼珠子。”
一起做工的同伴大笑︰“曹柱兒,你家一條巷子都沒個讀書人家,哪兒來的秀才公?莫不是哄人說大話的,哈哈哈。”
顯然這個同伴是知道曹柱兒家情況的。
曹柱兒夜間在床上被徐氏描繪的美好前景煽惑,要是徐令嬋成了楚秀才的妾室,以後楚秀才若是能考中舉人做官,他們家也能跟著得好處,他們的孩子有這一門親戚,在金魚巷里也不會受人欺負了。
就算楚秀才以後考不中,也是救了徐令嬋,楚家是讀書人家,講究面子,對徐令嬋來說總比被徐大哥賣給商戶做妾要好得多。商戶人家,多的是今日受盡寵愛的妾室,明日失寵了就被發賣出去的事情。
“誰說大話了?”曹柱兒眼角看到二管家的身影,愈發大聲道︰“我家住金魚巷子,前幾天報子敲鑼打鼓的來報喜,誰人不知?”
旁人七嘴八舌的開始應和了。
“我作證,確有此事。”
“真的假的,你婆娘的妹子真那麼漂亮,你看我怎麼樣?我家里也給我攢了娶妻銀子。”
“放你娘的屁,人家妹子有個秀才老爺惦記著,還能看得上你?”
“哎,秀才老爺真的看上你婆娘的妹子了,那你豈不是能和秀才老爺做連襟?曹柱兒,以後你發財了可別忘了我們啊。”
“呸,什麼連襟,人家秀才老爺早就娶婆娘了。難道你婆娘的妹子願意做小?”
“做小怎麼了,等以後秀才老爺當官了,上趕著給人家做小人家都看不上你,要我說,就得趁著人家還是秀才,趕緊去套近乎。”
說話的人壓低聲音道︰“卓家不就是這樣做的嗎?”
曹柱兒照著徐氏的提點胡咧咧,听到同伴們熱烈的回應,幾乎要被這種受人注目的虛榮淹沒,渾然忘了二管家的存在。
直到二管家咳嗽一聲,眾人都被嚇得噤聲,埋頭做活。
曹柱兒心里打鼓地被二管家叫走問話。
“楚秀才和你婆娘的妹子有什麼私情?給我老實說,不然今天的工錢你就別想了。”
曹柱兒有徐氏的提醒,刻意夸張了楚秀才和徐令嬋的關系,兩人只是在巷子里見過面,被他說成楚秀才一見徐令嬋就盯著徐令嬋不挪眼,“雖然楚秀才沒有直說,但我想著,這不就是書里說的一見鐘情嗎?”
卓全問︰“你那妻妹長得當真漂亮?”
曹柱兒拍著胸脯道︰“那是自然,比我婆娘還好看。”
卓家的爺們俱是貪好美色之人,卓全沒有懷疑曹柱兒的話。
他正因給楚秀才送禮不力,遭到卓二爺斥責,這會兒冒出一個主意。
他去游說卓二爺道︰“……男人哪兒有不好美色的,他不好錢財,是因為他家里有幾兩銀子小錢,用不著咱們的銀子,但美人嘛,哪個男人不喜歡?”
于是徐令嬋就被卓家從徐大哥手里買走,徐大哥本就想將妹妹賣給商人做小,如今來了卓家,家業比普通商人大,出的價更高,足足八百兩銀子,如何有不願的?
徐令嬋剛到卓家還心有惴惴,然而珠翠錦衣上身,丫鬟僕婦伺候,比之在家中粗布衣裳、洗衣做飯的日子好了百倍不止,那一點兒恐慌也散去了,一面接受卓家的規矩調.教,一面安心過起嬌小姐日子。
在臘月二十這日,卓全將美人和禮品送到金魚巷。
徐令嬋坐在一顛一顛的轎子里,隱隱有些惆悵,楚秀才的家財是遠遠比不上卓家的,要是……那也是不錯的。
卓全扣門,花椒娘從廚房跑出來開了門,明瑤華等人正聚在一起練大字,聞聲一齊走出來。
卓全在院子里作揖道︰“城東卓家來給楚老爺送年禮了。鄙人是卓家是二管家,知道楚老爺品性高潔,不喜俗物,故特意尋了難得的書畫筆墨等風雅之物,以作年禮,另有傾心楚老爺的佳人,可為楚老爺鋪紙研磨,還望楚老爺不要推辭。”
徐令嬋適時從小轎子里走出來,一身揚州緞裁制的軟藍襖裙,頭發挽起,發間插帶古樸的青玉簪和淺藍絹花,瑩潤的小臉側著微微抬起,臉頰泛著淺淺的紅暈,雙目含情地仰望站在台階上的俊逸書生,看著著實令人生出幾分憐愛。
卓全自認為已經足夠給楚秀才面子了,送來的女子也有一番姿色,頗有信心地等著楚秀才收下謝禮,他好回去和卓二爺復命邀功。
明瑤華似笑非笑地看了楚明霽一眼,轉身掀起簾子進房里去了。
明甫光毫不猶豫地跟進去,獨留楚明霽應對。
楚明霽板著臉,語氣冷硬、態度堅決地拒絕道︰“多謝二管家的美意,只是我先時便說過了,無功不受祿,請卓管家將所帶來的都帶走吧。”
卓全一愣,他接觸過諸多書生,還沒遇到過這麼不講情面、不識好歹的人,當即抬出卓家的大旗施壓道︰“我卓家乃揚州望族,一向交好文人雅士,就連知府都給卓家幾分薄面,你幾次三番拒絕我卓家的示好,是看不起我卓家嗎?”
楚明霽冷聲道︰“我讀書花費、寄身處所,全賴我妻子和岳父資助,我讀的聖賢書教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難道卓家是想逼我忘恩負義、納妾亂家嗎?毀我名聲如同毀我前程,卓家就是這麼交好文人的?還是卓管家你氣焰囂張,在外給你家主子得罪人?”
哪個罪名卓全都吃不起,他強壓下一腔怒火,咬牙道︰“如此,在下告辭了!”
徐氏挺著微微凸起的肚子,大冷天的趴在楚家牆根外,听著楚明霽擲地有聲的話語,神情從一開始的痛快期待到不敢置信,指甲在牆上抓撓,指甲縫里都是土灰。
為什麼會這樣,她的妹妹容貌不俗,楚秀才怎麼會不喜歡?
不應該的,不應該的!
院內的卓管家帶著抬禮品的奴僕小廝出來,一頂兩人抬的小轎子墜在最後。
徐氏陡然僵住,妹妹就這樣進了商人家,她是不是,害了妹妹?
楚明霽解決了莫名其妙的人,抹了把臉,心虛地走入房內。
明瑤華心煩意亂,心不靜,練的字也不如意,瞧見楚明霽走進來,她三兩下將寫廢的紙張揉成一大團,朝著楚明霽扔過去。
明甫光瞪大眼楮,悄悄溜了,這不是他該呆的地方。
“你扔錯地方了,我不是廢紙簍,這才是裝廢紙的地方。”楚明霽將紙團扔進廢紙簍,輕笑道。
明瑤華心里煩躁,說話也帶著酸,“可不是嘛,你當然不是廢紙簍了,你是佳人愛慕的秀才老爺。”
很氣,非常生氣!
楚明霽自她身後環住她,將下巴靠在她肩上,“別氣了,我都不認識她,那只是一個與我們不相干的人,就算明天在大街上擦肩而過我都認不出她長什麼樣。”
明瑤華不理他,推開他徑自拿了一本書去暖閣坐下。
楚明霽跟著過去,挨著她坐下,對著空氣自語道︰“生得一張俊臉難道怪我嗎?如果我不是有這一張英俊的臉蛋,瑤兒也不會看上我,如今卻又氣我長得俊,招攬蜂蝶。容貌是天生的,真要找個人怪罪,也只能賴我父母給了我這份好容貌。”
明瑤華又氣又好笑,嘴角流露出一點笑意。
“我看到你笑了,不許再生氣了。”楚明霽立刻抱住她,在她嘴角親了一下,“我只想和你一起過日子,不要別人。”
明瑤華哼道︰“我要是死了呢?”
楚明霽脫口而出︰“你死了我就當一輩子鰥夫,等下輩子我們還在一起。”
明瑤華趕緊捂住他的嘴巴,“不吉利的話不要說。”
楚明霽灼灼地看著她,“那你還生氣嗎?”
明瑤華捶他胸口,“你再問就真生氣了。”
雖然來了一場鬧劇,楚家這個年還是過得比前兩年歡喜熱鬧。臘月二十三之後,明瑤華給各家互送年禮。
大年三十上午,于院子擺了祭桌供品遙祭明家先人。
下午,于正廳擺了祭桌供奉三牲、果品、酒饌,楚明霽寫了祭文誦讀,向父母祖宗報喜,而後焚燒紙錢。
晚上,一家人用了豐盛的晚飯,換上新衣歡歡喜喜迎接新年的到來。
鹽運使官宅
林管家連日忙著打點送往各處的年禮,處置各處商人送來的年禮,來的、往的,收帖子、送帖子,忙得腳不沾地。
林家沒有女主子,各項事物流程也簡化了許多,饒是如此,依舊處處不得閑。
大年三十,林如海在祠堂祭祀祖宗,供桌上的斗香燃得正旺,跪坐在蒲團上的人神思不知所往,宛如枯木一般。
列祖列宗也許早已轉世投胎,父母妻子不知是在奈何橋等他亦或是在他處,這些人都不必他費心掛念了。
這世上他所牽掛的唯有他的玉兒,他唯一的孩子,不知道在京城過得如何?
玉兒自小身子骨弱,在京城也不知道吃的香不香,睡得好不好?
會不會有人見她孤身在京城,欺負了她?
林管家在院子里等候,眼見祠堂里只有林如海孤身一人,亦是心酸不已。
等明年……
京城榮國府、除夕深夜
觥籌交錯的喧鬧過後,夜深人靜之時,黛玉無可避免地想起家中親人。
母親已去,她身邊有外祖母和一眾表姐妹陪伴,只有父親在揚州,孤身一人。
這樣的節日,父親不知該如何的孤獨空寂。
黛玉本已躺下,越想越傷心,眼淚落入枕頭里,既然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
紫鵑跟著起身,看姑娘坐在書案前,不需多言便鋪紙研磨。
黛玉提筆,不加思索便一揮而就,寫下一首詩。
放下筆,她靜坐良久,方去躺下。
次日,寶玉早早的來了,邀黛玉一起去給老祖宗請安,誰知黛玉還未起,時間還早,他不欲打擾妹妹,轉身就要出去。
臨走前卻看到書案上鎮紙壓著一首詩,一句句在心中念了,悄悄離去。
林妹妹是想家了。
寶玉回到房里,吩咐襲人道︰“我記著前兒賴嬤嬤送了幾甕南邊來的蜜餞,里頭有一甕甦州的青梅蜜餞,你找出來,給林姑娘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