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平昌郡主有意給明瑤華做臉,特意選在府衙的衙役上楚家報喜的時候,讓下人大張旗鼓地給明瑤華送禮。
張管家看了一眼人群,自覺已經達到給對方長臉的目的,挺直腰桿,笑道︰“不知可否進內宅再敘。”
明瑤華道︰“這是自然。”
忙請人入內。
盧氏在一旁看著,雖然不是自家的榮耀,亦是免不了的心頭火熱,她將青姐兒塞給同在看熱鬧的婆婆,自己跟著入內,推開要來廚房燒水泡茶的明瑤華道︰“你去招待貴人,這兒有我。”
明瑤華感激道︰“那就麻煩姐姐了。”
正堂里,幾人分賓主坐下,十幾個下僕將禮品堆放在桌案上,退出去候在院子正中。
張管家先自報家門︰“敝姓張,是陸同知府上的管家,同知夫人便是平昌郡主。郡主只說明娘子在霞光寺對她有救命之恩,特命我給明娘子送謝禮和家中小公子滿月宴的請帖。”
他從懷里取出禮單和請帖,遞給明瑤華。
明瑤華听到霞光寺就想到那日遇到的神思恍惚欲要跳湖的孕婦,原來竟是郡主之尊,怪道一身華貴裝扮。
接著又是一陣後怕,還好郡主平安生產,否則……
明瑤華接過禮單和請帖,順手將請帖遞給楚明霽,自己展開禮單。略過寫在前面的禮節性話語,只見上面寫著︰上用綢緞十二匹,金瓖紅藍寶花卉頭面一套,上用通草絨花一盒,茶葉四盒,點心干果四盒,筆墨紙硯兩套,新書四部,二十兩重的銀錠子十個,奴婢二人。
此時盧氏送了熱茶進來,低著頭斜斜覷了一眼桌上的物品,心里直念“我的天爺”。
華貴的雕漆螺鈿禮盒和張管家方才所說的“奉郡主之命”,硬生生將熟悉的鄰居家的正堂襯托出幾分令人生畏的氣勢。
盧氏不敢多呆,送上熱茶就出去了。
張管家順手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普普通通的山茶,還算能入口。
明瑤華和楚家對視交流幾瞬,而後笑著道︰“郡主有請,是天大的面子,只是我們家門第低,郡主和同知大人的小公子滿月宴,定有許多高官顯宦,我們若去了,怕惹人非議。”
張管家笑道︰“郡主親自寫的帖子請來的貴客,誰敢非議?郡主誠心盼著秀才娘子一家赴宴,若是不去,讓郡主失望了反而不美,就是我,也要被郡主責備做不好事。”
看了看身材頎長、容貌清俊的楚秀才,張管家又道︰“再一個,我們小公子的滿月宴,來的不乏同為秀才、備考鄉試的青年才俊,明年楚秀才不拘是入府學讀書,還是去梅山書院讀書,多認識些人總是好的。”
這番話將各方的面子都照顧到了,明瑤華也說不出拒絕的話,就笑道︰“那便謝過郡主美意,到時我們一家子必定準時赴宴。”
她轉而點了點禮單,道︰“只是這些禮品是否太貴重了,我只是幫了郡主一個小忙,不值當這些。且,禮單上怎麼還有奴婢二人?”
張管家笑道︰“郡主送出的謝禮,都是一樣樣擬定的,請秀才娘子安心收下,勿要推辭。那兩人是一對母女,以前是別人家的廚娘,後來被主家發賣了,來歷清白,被我們郡主買下來調、教,想著秀才娘子家里還沒有伺候的下人,讓她們在你們讀書人家里做事,清淨安心。”
明瑤華一陣毛骨悚然,一方面是一對母女輕易就能被主家發賣,一方面是郡主能輕易查到她家的事。
她喝了一口熱茶,壓下那股子不適之感,盯著禮單上寫著的金瓖紅藍寶花卉頭面一套,微微皺眉,這一套頭面少說也要上千兩銀子,她和郡主不過一面之緣,這怎麼好收下?
其實有銀子綢緞等物已是一份極體面的謝禮了。
平昌郡主也太大方了些。
明瑤華並不知道,這份頭面是在楚明霽院試取中才有的,若是楚明霽榜上無名,頭面就換成一對珍珠花簪,一對絞絲金鐲,就連上用綢緞也是換成普通市賣的。
張管家察言觀色,適時道︰“不瞞秀才娘子,月前我家郡主才在霞光寺捐了五千兩銀子,秀才娘子收下,大家皆大歡喜。若不收,反倒惹麻煩。”
霞光寺樂呵呵的收了銀子,你不收,豈不是顯得霞光寺貪財?
明瑤華無奈道︰“那便謝過郡主了。”
事已完成,張管家起身告辭,一行人離開,唯獨一對穿著粗布襖子的母女各拎著一個包袱繼續立在院中。
明瑤華面對著一屋子的東西,和楚明霽明甫光等人面面相覷。
楚明霽還知道一點前情,明甫光是一點不知的,小聲問︰“姐姐,你幫了郡主什麼忙?郡主怎麼送這麼多東西來咱們家?”
明瑤華含糊道︰“就是女孩子之間的一些事。”
明甫光“噢”了一聲,隨便有個答案就行,也不在意姐姐糊弄他。
明瑤華有點迷惘,楚明霽考中秀才她有心理準備,是期盼之中的事,平昌郡主送禮卻實實在在是意料之外,一時不知該作何應對。
楚明霽笑著激她︰“怎麼?這點小事就把你難住了?”
明瑤華坐直道︰“笑話,區區小事,怎麼能難住我!”好東西給她她就收著,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她雷厲風行地將禮盒打開,指揮兩人將禮盒安置在各處。
又讓院中的母女進來,簡單問話,得知她們此前是金陵某個大家族的廚娘,原是男主人原配的陪房,被男主人的續弦尋了個錯處發賣出來。
女兒七八歲,叫花椒,母親的本名沒人叫了,別人都叫她花椒娘。
明瑤華想了想,在後罩房挪出一間屋子給她們住。
這對母女只隨身攜帶兩身衣物,花椒娘說她針線活還過得去,明瑤華便拿出五兩銀子,讓她們自去買些粗布棉花等物做棉襖鋪蓋,順道采買今晚的菜品。
楚家的風光得意,成了金魚巷居民的談資,對外說起楚家,一個個手舞足蹈的比劃起來,就是在自家里,也是說得眉飛色舞,就像風光的是自己一般。
曹婆子看兒媳婦不順眼,在飯桌上就抓著兒媳婦的短處喋喋不休︰“你還想上門教人家秀才娘子做事,你也不照照你的臉面?這下好了,人家發達了,你偏得罪了人家。我勸你啊,好歹上門去,給秀才娘子磕個頭,求人家原諒你的厚顏無恥!”
曹婆子說得口沫橫飛,曹木匠看重讀書識字的兒媳婦,往常都會及時制止,這次卻等曹婆子說完了才來了一句︰“你閉嘴吧,再說下去飯菜都涼了。”
曹柱兒不好言語,給母親夾一筷子菜,又給徐氏夾一塊肉。
徐氏卻是暗咬銀牙,明氏那樣羞辱自己,老天爺怎麼讓她又是成了秀才娘子,又是得郡主的青眼?
要是能給她添點堵就好了。
徐氏心思一動,次日一早急急回娘家,避開哥哥和妹妹徐令嬋私語道︰“楚秀才年輕有才華,听說他院試考的第三名,以後還能往上考,你就是給他做妾,也不辱沒你,等他當了官兒,你也算半個官太太了,總比你被哥哥賣到商戶家做五房姨娘要好。”
徐令嬋長相秀美,比姐姐徐氏更勝一籌,听了徐氏的話,眉心微蹙,楚楚生憐,她低著頭問道︰“楚秀才和妻子伉儷情深,他如何願意納我做妾?”
徐氏道︰“他不過是礙于臉面,不好主動說出納妾,心里哪有不願的。你要是也願意,姐姐幫你想辦法。”
徐令嬋想起楚秀才年輕俊美的容貌,臉上羞紅,若能嫁給那樣一個人,就是做妾,她也是願意的。
徐令嬋咬住唇瓣,輕輕點了點頭,“我都听姐姐的。”
徐氏看著妹妹的臉蛋,暢快暗想︰她就不信楚秀才不動心。
*
既然要去參加平昌郡主府上的滿月宴,自然要裁制新衣,但是明瑤華實在不具備這項能力,便照舊請了隔壁巷子的劉嫂子來。
劉嫂子是繡娘出身,針線活比一般人好,但因嫁人生了孩子,比不得未婚繡娘做事利落,就從繡莊離開,在家接活。
明瑤華在平昌郡主送的綢緞里挑選出幾匹顏色合適的,擺放在桌面上,卻不料劉嫂子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輕輕撫過最上面的雲錦料子,轉身一臉歉意道︰“秀才娘子,這次的活我不敢接,你另請他人吧。”
明瑤華納悶︰“這是怎麼說?”
劉嫂子實話道︰“我是慣常給附近巷子的人家做衣物,也有些人家買了綢的錦的料子做衣裳,但我還從來沒有踫到過這麼好的料子——下面兩匹是妝花織金的緞子,上面那匹是上等雲錦,我也只有年輕時在教我繡花的師傅那里見過這樣的料子。這樣貴重的料子,裁縫壞了我賠不起,秀才娘子還是去請別的繡娘吧。”
這時盧氏進來了——齊壯很願意讓她多來楚家走動,不需要算計什麼,只維持好和睦的鄰里關系就足夠了。
正廳里,明瑤華面色苦惱,劉嫂子一個勁的道對不住,盧氏不免問道︰“這是怎麼了?”
明瑤華便將事情說了。
盧氏笑道︰“這有什麼?或是送去繡莊,或是再找一個敢裁縫的繡娘不就行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哪家繡莊的做工好,還得再一家家去看一遍。”明瑤華本來沒多想,但劉嫂子申明了緞子的珍貴,她也不願意找個繡活普通的了,沒的浪費了好衣料。
劉嫂子抬眼看了看明瑤華,試探著道︰“秀才娘子要是不嫌棄,我倒可以推薦個人。”
“哦,是誰?”明瑤華來了興趣。
“就是那教我繡花的師傅,人稱石繡娘的。”劉嫂子娓娓道來,“我那師傅曾經嫁給了一個小官做妾,生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可惜被拐子拐走了,她發了瘋,鬧著要小官將女兒找回來。小官找了幾個月,就放棄了,我師傅不願意,就求了休書,她如今就住在東城門邊上,一邊接繡活維生,一邊尋訪女兒的蹤跡。”
盧氏是有女兒的,听得揪心,“是個可憐人。”
劉嫂子擔保道︰“我師傅的繡活是絕對出色的,她精通甦繡,就是雙面繡也會的。人品也可靠,她如今和一個同樣丟了女兒的封氏住在一起,還去慈幼院收留了兩個小丫頭,教她們刺繡的手藝。”
听起來似乎很不錯,明瑤華問︰“她如何收費?”
劉嫂子道︰“比照大繡莊的價格,低兩層。”
明瑤華點點頭,決心下午去看看。
不過,封氏,明瑤華好像腦子里有一根弦被突然彈了一下,問︰“封氏姓的是哪個‘feng’?”
劉嫂子不妨她問這個,愣了一下才道︰“就是開封府的那個封。”
她以為明瑤華對封氏感興趣,繼續道︰“封氏也是慘,原是鄉紳家的太太,可惜遭遇了一連串禍事——先是丟了女兒,後又被火燒了家宅,回到娘家又被父親嫌棄,丈夫耐不住痛苦入了道觀,不問俗世。封氏一個人苦苦支撐,還沒放棄尋訪女兒。”
封氏!
明瑤華瞳孔猛地一縮,忽地站起來,手劃過桌面,帶倒了茶碗,溫熱的茶水沿著桌角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