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瑤華漫游在一處華美的天宮仙府,眼前處處雕梁畫棟,花團錦繡,有說不清的異香撲鼻,耳邊是縹緲悅樂的樂聲。
轉眼間,她便躺在一張柔軟馨香的床榻上,仿若置身雲間,好舒服,舒服得她永遠不想醒過來,就這樣一直沉睡下去。
明瑤華沉浸在繁華舒適的美夢中。
不,不行!這些都是假!快睜眼,睜開眼,趕緊醒過來!
明瑤華知道她是又夢魘了,全身好像被固定住了,眼皮子睜不開,四肢沉重,動彈不得。
夢中的她努力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相抗衡,額頭冒出一層冷汗,不知多了多久,耳邊若遠若近的樂聲也變成了幼弟帶著哭腔的叫喊。
“姐姐,姐姐,你快醒醒!快醒過來啊!”小孩兒心中恐懼,不管不顧地嚎哭起來,這道哭聲成功將明瑤華拉回了現實。
明瑤華嘴角扯出一抹笑,虛弱地開口︰“別怕,姐姐醒了。”
雖然已經醒了,但四肢還不能靈活使喚,說話也帶著顫音,但好歹是醒過來了。
虛歲十歲的明甫光已經懂得要面子,背過身擦擦眼淚鼻涕,轉身去倒了一杯茶水過來。
候在床邊的男子將她的頭抬起一些,接過小孩兒倒來的茶,小心地喂到她唇邊。明瑤華一口氣喝完,解了喉嚨的干渴,腦子也清明一些了。她抬眸看向坐在床邊的青年男子,房里點著兩根蠟燭,暈黃的燭光映照出男子發紅的眼眶和緊皺的眉頭。
明瑤華半坐起來,男子一語不發,只俯身在她身後放了個靠枕。明瑤華伸手撫了撫他的眉頭,故作輕松地笑道︰“好了,這麼俊的一張臉,別皺著眉了。”
明瑤華心中愧疚,自半個月前她突發夢魘,入睡後四肢僵硬,頻繁做夢,夜夜不得安睡。看大夫喝藥也不中用,反而因為喝了安神湯,睡夢中也叫不醒,只能硬生生熬著,等醒來後更加疲憊。
睡眠不足加上內心的懷疑恐懼——懷疑世界意識容不下她這個帶著前世記憶的穿越者,恐懼世界意識要將她抹除,自己嚇自己,連續十多天折騰下來讓她憔悴不堪。
就連她身邊的親人跟著憂慮不安,家中的氣氛日漸凝重。
楚明霽緊握她的手,聲音喑啞,乞求道︰“瑤兒,我擔心你,你快點好起來,我和光弟不能沒有你。我們的家人,只有你了。”
此時已是深夜,萬籟俱靜,守在她床前的弟弟和夫君都惶然不安,明瑤華心里一酸,目光看到床頭帳子上掛著好幾個自不同寺廟求來的護身符,安撫道︰“別怕,我會好起來的。這兩天不是比剛開始的時候好多了嗎,只上半夜鬧騰一回,下半夜就能安睡了。白天歇晌也不再做夢了。”
她看了眼最新的一個平安符,道︰“且你不是說去霞光寺求簽,連續三支簽子都是逢凶化吉的意頭,這一定是佛祖給我們的暗示。”
明甫光眼巴巴的看著她,“真的嗎?”
明瑤華捏了捏他的手,“當然是真的,等過些日子姐姐好了,正好趕上中秋,到時姐姐給你做月餅吃。”
明瑤華說的篤定,看著精神頭也比昨日好了一些,明甫光半信半疑,最終還是選擇相信她,重重地點了下頭,“嗯,等中秋節我們一起做月餅吃。”
周遭人家都處于熟睡中,外頭漆黑安靜,也不知弟弟是睡下了又起來,還是一直強撐著沒睡守在她身邊,明瑤華看到弟弟兩只眼楮下面掛著黑眼袋,催著他回房睡覺︰“好了,夜深了。夫君,你送光弟回房休息。”
明甫光還想再守在她旁邊,明瑤華笑道︰“你這幾天的功課欠下多少了?等我好了可是要檢查的,你不回去休息好養足精神,怎麼有精力補功課。”
這……他這些天在學業上確實懈怠了。
明甫光心虛,乖乖地任由姐夫拉著走了,還不忘拋下一句︰“我會補齊功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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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噩夢斷斷續續的消退。
直到八月初,明瑤華又是一夜無夢,醒來精神奕奕,不見一點兒夢魘留下的影子。
復請了大夫來診脈,大夫也說脈搏有力,身體無礙。
一家人俱是松了口氣,為慶祝此事,還特地叫了一桌五福酒樓的席面,送到家來。
明甫光又高興又著急,吃飯的時候大口的往嘴里塞東西。
他的功課落下很多,還沒來得及補上。按理每天應該有二十張大字,默寫《論語》兩章,可他為著姐姐臥病的事,哪兒有心思練字默寫,只隨意敷衍過去,練的字加起來也就五六十張。
難不成姐姐要看他的功課,他就拿出幾十張大字作數?
實在丟臉。
他要趕緊吃飽去練字背書。
他的兩頰被米飯塞得鼓鼓的,明瑤華擔心他噎著,忙倒了碗湯推給他,“慢些慢些,吃太快對身體不好。”
楚明霽也有了打趣的心情,輕笑道︰“他這是急著去用功呢。”
明甫光被姐夫揭穿了,面露羞赧。
明瑤華在桌下輕輕踢他的腳,面上鼓勵道︰“不著急,姐姐知道你是擔心姐姐,不是故意懶惰,既然是事出有因,慢慢補上也就是了。一天多寫兩張大字,多默寫一篇文章,用不了多久就能補回來了。”
“嗯嗯,我听姐姐的。”明甫光猛點頭,還橫了楚明霽一眼。
楚明霽失笑。
飯罷,明甫光去書房補功課。
明瑤華在院子里走走消食,又去看了大陶缸里游動的幾尾魚兒,神思清明,不免思忖起未來的打算。
說起來他們一家三口如今是相依為命狀態,家里大人都沒了。
她的母親盧太太中年產育第二個孩子時元氣大傷,撐了兩年就去世了。父親明老爹在妻子逝世後也沒續弦,一邊教養孩子,一邊當教書先生。
他當年也是考中過二甲第二十六名的進士——咳,這是明老爹時時掛在嘴邊念叨的,他的人生高光時刻。
後來隨著吏部的安排,到陝西做了六年縣令,吏部考核評了個優,本來能調到江南富縣當縣令,但明老爹稱病辭官了,帶著錢財回家鄉買了百來畝良田,當起了富家翁——明瑤華小時候好幾次听盧太太提到這事,長吁短嘆地喊心口疼,要是明老爹繼續當官,憑他的才干,保不齊能給她掙個知府夫人當當。
明老爹總是笑笑,回頭或是買一根銀簪,或是買一個銀手鐲回來送給盧太太,盧太太收到首飾心花怒放的,也就不再提什麼可惜不可惜的話了。
明老爹回鄉安定下來後,就在縣城開了個私塾,收了一批七八歲的孩子,但學生來來去去,跟著堅持學下去,有天賦有志向走科舉路線的只有楚明霽一人。
楚明霽也從普通學生成了明老爹傾注全部心血的弟子。
楚明霽也沒辜負明老爹的期望,十五歲下場考童試,縣試和府試都得了好名次,可惜,院試排隊進考場時被一個屢試不中的癲狂老童生扭傷了胳膊,落不得筆,無緣第三場考試。
到這里,雖然略有波折,倒也不算甚大事,橫豎楚明霽年輕,只下次院試再從頭考就是了。
誰知道轉年冬天,明老爹的舊疾突然發作,前後不到一個月就去了。
去之前只來得及將田產低價變賣,得了九百兩銀子,予明瑤華和明甫光平分。另有早年在府城置辦的一座兩進的小宅子予明瑤華作嫁妝,一個地段不太好的鋪子予明甫光,租金供明甫光日常嚼用,不花楚家一分銀錢。
又詢問了楚明霽和楚家父母的意見,急匆匆讓她和楚明霽成婚——盧太太的娘家在陝西,已經多年不來往了;明老爹是寡母帶大的獨子,深知明家族人的人品,寧可相信無血緣關系的弟子也不相信所謂的同宗同族的親人。
處理完明老爹的後事,明瑤華就帶著弟弟在夫家過了一段安穩平實的日子。
誰知好景不長。
楚明霽家住縣城轄下的秀水村,背山靠水。開年後,楚家父母在端午前兩天山上采摘粽葉,沒看到草叢里藏著一窩毒蛇,一腳踩上去,雙雙殞命。
楚明霽和明瑤華在悲痛中處理親人後事。
誰想到大哥楚雷聲就換了副嘴臉,棺木還擺放在屋里,就聯合族里長輩要求分家,還指責楚明霽身份不明,“誰不知道你娘是大著肚子嫁到我們楚家的!說是遺腹子,誰知道你爹是不是清白人家。別是地痞流氓、土匪強盜的種,栽贓到我們楚家頭上了!”
楚大嫂叫來了娘家一眾親戚,自恃人多勢眾,扯著嗓子大喊︰“我後婆母在大戶人家當了十年的丫鬟,被主家配了管事,管事死了又懷著管事的孩子改嫁到楚家。既然不是楚家的骨肉,憑什麼分楚家的家業?我就一句話,什麼時候分家分清楚了,什麼時候給爹娘下葬。”
楚大嫂的娘家親戚跟著叫囂道︰“說的是,楚家的銀錢可不能落到不相干的人手里。”
除了針對楚明霽的身世說嘴,還有說明瑤華克親的,一嫁過來就把公婆克死了。
又有說明甫光是拖油瓶,靠楚家的錢財養大的。
楚家哥嫂突然發難,打了楚明霽一個措手不及。
這些人口口聲聲提家業,卻不說楚家的家業有一多半是楚母婚後陸陸續續用嫁妝銀子置辦的。
楚父在家排行第四,上面有三個哥哥。當年楚母嫁給楚父的時候,楚父只有分家得的十二畝好壞參半的地,一座小小的兩間泥瓦房。
楚母是姑甦人,自稱被主子放了良籍,沒有回姑甦本家,而是來投奔嫁到秀水村的姨婆,經媒人撮合嫁給了楚父。姨婆死後楚母和姨婆生的表叔們遠了一層,等到楚明霽身上,又遠了一層。
這種家務事,向來是誰強誰有理,楚家哥嫂蠻橫,族老村長等人也只能調停一二,無法主持公道。
楚明霽勢單力孤,在重重逼迫之下,為了父母能順利安葬,只能在族人的見證下同意分家。
楚家哥嫂佔了九成家產,包括家中的青磚房子、百畝良田,楚明霽分得二十畝下等地,兄弟倆算是撕破臉了。
在父母百日之後,楚明霽變賣田畝,帶著自個的衣物書籍等物,母親的遺物,以及明瑤華的陪嫁物件,避居到揚州城里明老爹陪嫁給女兒的宅子里。
就這,要不是有族人勸著說不能鬧得太難看,楚大嫂還想不讓楚明霽把這些書籍帶走。
今年孝期已過,楚明霽盡可以準備下場考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