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大牢深處,有一間與眾不同的囚室。
與其他牢房的陰暗潮濕、只有一堆稻草不同,這間囚室雖然依舊帶著牢獄的陰冷,卻擺放著簡單的桌椅,甚至還有一架略顯陳舊但還算干淨的床鋪。獄卒推開牢門,端著一盤香氣四溢、色澤誘人的菜肴走了進去,輕輕放在桌上。
“牛寨主,吃飯了。”獄卒的語氣帶著罕見的恭敬。
被喚作牛寨主的,是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面容樸實、身形頗為健壯的漢子,正是牛二。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盤顯然用料不凡、烹飪精細的菜肴,眉頭微皺,語氣溫和︰“勞煩你們費心了。我牛二吃些尋常粗糧便好,實在不必如此破費。”
那獄卒嘆了口氣,低聲道︰“牛寨主,這可不是衙門的飯食。這是城東王員外特意讓家里廚子做了,打發人送來的。听說這叫‘八珍雞’,用料極其講究,說是……說是連宮里的皇帝老爺,都難得一見、吃上一回呢!”
“八珍雞?”牛二聞言,猛地一愣,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這……這竟是八珍雞?王老頭他……他竟舍得?造孽啊!”
他記憶中浮現出多年前的景象,那年饑荒,他帶人去莊上‘借糧’,王員外連家小,金銀細軟都沒顧上,卻死死抱著一只大公雞,說是這‘八珍雞’,比命還重要……
獄卒臉上也滿是感慨,低聲道︰“王員外讓人傳話說……若是連您這樣的人,最後都不得善終……那這世道,就真是……徹底壞了。”
牛二怔怔地看著那盤雞肉,良久,才緩緩搖頭︰“怎麼能叫不得善終?用我牛二一條命,換山上那麼多人的平安,換他們能繼續有口飯吃,有片瓦遮頭,這是頂好的事情,再好不過的結局了。”他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理所當然的事。
獄卒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麼,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默默退到了一旁。
就在這時,牢房通道里傳來腳步聲。本縣的宋捕頭走了進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身形縴細、用厚實斗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人。
宋捕頭對著獄卒使了個眼色,獄卒會意,兩人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囚室,並從外面輕輕帶上了牢門,將這狹小的空間留給了牛二和那個斗篷人。
牛二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訪客,眼中滿是疑惑︰“這位……姑娘?”他從身形判斷出對方是女子,“你這是?”
那斗篷人似乎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抬起頭,伸手,將兜帽向後褪去,露出一張清秀姣好、卻帶著緊張與決然神色的年輕面龐。她對著牛二,盈盈行了一禮,動作間帶著良家女子的儀態。
“小女子……名喚婉瑩。”她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是宋捕頭的妹妹……”
“宋捕頭的妹妹?”牛二更加不解了,他與這位宋捕頭並無深交,甚至可說是“官匪”對立,他的妹妹來找自己作甚?“姑娘尋我,是有何事?”
宋婉瑩的臉頰飛起兩抹紅暈,似乎接下來的話難以啟齒,但她還是鼓足了勇氣,繼續說道︰“家兄……家兄說,牛寨主您一生行善,義薄雲天,卻……卻苦了自己,至今……至今也未曾婚配,未曾留下子嗣。今日……今日您既然心意已決,不願離開這牢籠……婉瑩……婉瑩願……”她的話語斷斷續續,臉上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最終一咬牙,清晰地說道︰“願為您牛家,留下一脈香火!”
說著,她竟伸手要去解那斗篷的系帶,似乎要有所行動。
牛二聞言,如遭雷擊,臉色瞬間大變,猛地後退一步,幾乎撞到身後的牆壁,連連擺手,語氣帶著驚惶與堅決︰“不可!萬萬不可!這如何使得?!姑娘,你快快住手!”
宋婉瑩被他激烈的反應弄得動作一僵,眼中瞬間蒙上一層水汽,卻倔強地說道︰“牛寨主放心,婉瑩……婉瑩是干淨身子,亦是……亦是自願的!絕非受人強迫!”
“這不是干淨不干淨的問題!”牛二急得額頭冒汗,語氣懇切,“我牛二當年救人,幫人,從未想過要什麼回報!更不能用這種方式來玷污姑娘你的清白!豈能讓你用如此方式作踐自己?!”
宋婉瑩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她哽咽著,說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往事︰“牛寨主或許不記得了……十年前, 州大水,我家鄉一片汪洋,爹娘都……都沒了。只有哥哥帶著當時才六歲的我,僥幸逃了出來,成了流民……那時災民太多,周圍各縣都緊閉城門,不肯施救……我們餓得頭暈眼花,眼看就要死在路邊了……是您……是您收留了我們,給了我們一碗活命的粥……”
她抬起淚眼,望著牛二︰“哥哥後來常跟我說起,那時寨子里糧食也緊,您為了把稍微能果腹的東西留給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自己每天只喝一頓用樹皮磨成粉、混著野菜煮的糊糊……婉瑩後來偷偷嘗過一口那種樹皮粉,又苦又澀,剌得嗓子疼……可您卻喝了那麼久……”
牛二听著她的敘述,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在回憶那段艱難的歲月,他搖了搖頭︰“都是過去的事了,提它作甚。”
“不!我記得!”宋婉瑩語氣堅定,“我記得那個給我們分粥、自己卻偷偷喝樹皮湯的牛大叔!婉瑩雖是女子,讀書不多,卻也懂得‘知恩圖報’四個字!讓婉瑩為您做點什麼吧……求您了……”她說著,又要上前。
牛二再次堅決地避開,神色嚴肅,甚至帶著幾分長輩的呵斥︰“糊涂!我救你們,幫你們,是希望你們能好好活著,活得堂堂正正,幸福安康!不是讓你用這種方式來‘報恩’的!你若真這麼做,才是真正辜負了我當初救你們的心意!快回去!好好過日子,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平安順遂!這,才是我牛二最想看到的!”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深沉而純粹的道義。宋婉瑩看著他堅決而坦蕩的眼神,知道自己無法動搖他的心意,一時間,淚水流得更凶。
牢房內,一時間只剩下女子低低的啜泣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