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哈哈笑著上前,把賈荇又按到了椅子上,說︰“我知道你定是瞧上了那丫頭,若是我的丫鬟,說不得我便做了主給你了。只是可惜,那丫頭雖也是二爺房里頭的,卻不是我這個‘二爺’,我勸你啊,還是早早歇了心思好了。”
听了這話,也許是因為賈鏈的語氣輕快,並不似長輩嚴厲斥責,賈荇也不知從哪里來的膽子,拱手道︰“好二叔,既不是你這位‘二爺’,難道這府里——”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原本帶了笑的臉上表情愕然,面色陡然變得蒼白,似乎想到了什麼。
賈璉放下茶碗,眼皮斜睨著他那副樣子,一眼看穿這小子八成是偷偷戀上了晴雯,不過——
他嘆了一聲,胳膊搭上了賈荇的肩膀,“要我說,你確是一個有些眼光的,一眼就瞧上了咱們府里頭長相最拔尖兒的丫鬟。不過這時也,命也,今兒我便告訴你,也好叫你死了這條心。”
賈璉嘿嘿笑著,自顧自在旁邊坐下,將身子探向賈荇這邊,“這丫鬟名叫晴雯,長得俊俏不說,還做了一手好針線,這回你二嬸子煩她來,正是針線上的事要請教她呢。
她上十歲便進了府,因滿府里頭丫鬟數她長得最齊整,老太太便將她給了寶玉。你要知道,似咱們這等人家兒,到了年紀這屋里總要放上兩個人使喚,老太太雖未明言,但這意思卻是有了七八分。”
賈荇的臉上越發蒼白沒了血色,他低下頭不說話,賈璉卻注意到他的雙手握拳,放在膝上,微微有些顫抖。
賈璉本就是個多情又風流的,自以為懂得這少年人的心事,無非就是在最美好的年紀愛戀上了最不可能的人。
這般想著,賈璉不由心生憐憫,長嘆了一口氣,在賈荇略有些單薄的肩上拍了拍,勸道︰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啊!這晴雯雖好,卻是個帶刺的玫瑰,扎手著呢,難道你還能與你寶二叔相爭不成?只怕老太太第一個就不答應,小心把你給打出去。”
賈荇咬著牙關,心頭悶悶,他先時還想著,若晴雯是老太太身邊的人,他多磨母親些日子,趁著逢年過節的過來請安時假裝看見晴雯,再尋了機會來求,未必沒有個盼頭兒。
只是沒有想到,她卻是寶玉房里的人,他一個早出了五服的旁枝子弟,又哪里爭得過賈母心尖尖兒上的好孫子。
屋外傳來一陣女子的嬌笑聲,賈荇听得真切,晴雯清脆嬌柔的聲音順著風兒飄到了他的心里頭。
可是自己,竟沒有膽子再去看她一眼——
賈璉瞧著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不由又嘆了一聲,這世間唯有少年人的情意最真,最純。
只可惜了——
怎麼就看上了寶玉房里的人呢?
賈璉無奈搖頭。
外頭的嬌聲細語散去,小院兒里重歸了平靜,眼瞅著賈荇此刻失魂落魄,也不能再與他商談書冊一事了。
賈璉索性遣了小廝將賈荇送回西廊上家里。
珙四奶奶開了門,瞧見賈荇此時不對,登時嚇得三魂七魄幾乎散了形,還是那小廝會說話。
“珙四奶奶莫憂,荇大爺這是呆病哩,對性命倒是無礙。璉二爺只說叫我把荇大爺送回來,好生睡上一覺,說不得就好了。”
珙四奶奶聞言並沒有放心多少,幫著將人接了過來,扶著進屋躺下。
打發了小廝,才要與賈荇蓋了被子,卻見他反手抓了珙四奶奶的手,未語淚先流。
“好孩子,你這是在外頭撞了什麼邪?如今只有你同我相依為命,若你有個好歹,可叫為娘的怎麼活?”
珙四奶奶斜了身子坐在床側,哽咽著紅了眼圈兒。
賈荇這才抽噎著道︰“是兒子無能不孝,反叫母親擔了心。”
見他開口說話,珙四奶奶心里總算安定了幾分,細細問起來原委。
先時賈荇還支吾不肯言,又叫珙四奶奶生啊死啊的說了一回,心里難受,這才遮遮掩掩地把自己喜歡上榮府的丫鬟一事給說了。
“哎,我早知你是個有自己主意的,只沒想到你的主意這樣大哩。”珙四奶奶嘆氣道。
“咱們家雖是榮國府的旁枝,可早就出了五服,政老爺肯照拂你,是他們厚道。咱們卻不能忘了本,真個把自己當成了西府里的爺們兒。
且不說那丫鬟是家生的,還是外頭買的,就算是里頭最不得臉的主子身邊兒的丫鬟,也不是該你肖想的。你少年慕艾,原不應說你。只凡事到底還講個分寸。
咱們住在這西廊上,傍著寧榮二府的名頭,躲過了多少事端,你也不是無知的孩童,早該心里有數。若再肖想染指他家的丫鬟,可是不該的。”
珙四奶奶的父親原是個落第的秀才,自小讀過書,也明理,如今听得兒子因著榮國府里頭的丫鬟害了相思,還不曾穩下來的魂兒又裊裊升了天。
斟酌著將話在心里過了幾遍,方才說了出來。
賈荇只默默流淚不說話,良久,才望著她道︰“母親,若她以後放出來——”
“若真有那麼一日,她被主子放了出來,自行聘嫁,你到那時依舊痴戀著她,為娘的只好厚著臉皮去求一求,為妻做妾的,都由著你。”
珙四奶奶斬釘截鐵地道︰“咱們家不過一般門戶,連個丫鬟都使不起,若她是個在主子面前得臉的,可不一定能看上你。我也有句話要囑咐你,咱們是胳膊擰不過大腿,若那丫鬟是給主子備著,這輩子都離不得西府里,你萬不可痴纏著,與自家招來禍事。”
賈荇垂了頭,心里犯著思量,到底沒有敢告訴自己母親,晴雯是寶玉房里的大丫鬟。
似她長的這等模樣,這樣的人材,說不得就是寶二爺的屋里人,縱然是旁的人都放出去,她也不一定能——
思想到此處,只覺心上一疼,眼前便又升騰起一片水霧,賈荇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拉起被子蓋住了頭臉,任珙四奶奶再怎麼喚他,也不理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