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晨霧氤氳。
天光未大亮,薄紗般的霧氣籠罩著小小的漁村,遠處運河的水聲潺潺,夾雜著早起漁人收拾漁網的細碎聲響。
莫老憨家那間低矮的瓦房灶間,已經升起了裊裊炊煙。
阿貝(貝貝)蹲在灶膛前,熟練地往里添著柴火。跳躍的火光映在她日漸清秀的臉龐上,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她身上穿著打了好幾個補丁卻漿洗得干干淨淨的粗布衣裳,身形比起同齡的少女要顯得單薄些,但那雙眼楮,卻亮得驚人,像極了被河水反復沖刷後,浸潤在月光下的黑曜石,沉靜中透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韌性。
“阿貝,火慢點兒,小心糊了鍋。” 莫嬸兒在一旁揉著雜糧面團,輕聲叮囑,目光慈愛地落在養女身上。十幾年過去,歲月和勞苦在她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但看向阿貝的眼神,始終未變。
“曉得了,娘。” 阿貝應著,手下動作放輕了些。她聲音清脆,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軟糯調子,卻又比一般女孩多了幾分利落。
粥在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泡,米香混合著切碎的野菜氣息,彌漫在狹小的灶間。這便是他們一家三口尋常的一餐。
莫老憨扛著漁網從河邊回來,褲腳還沾著濕泥,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意︰“今早運氣不賴,網著幾條大點兒的鯽魚,回頭拿到鎮上市集,能換些鹽巴錢。”
“爹,快擦把臉,吃飯了。” 阿貝立刻起身,從破舊的木架子上取下毛巾,在溫水盆里浸濕擰干,遞過去。
一家三口圍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小木桌旁,就著咸菜,喝著稀薄的野菜粥。生活清苦,卻自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暖意。
吃完飯,阿貝利索地收拾好碗筷,又將屋里屋外打掃了一遍。她動作麻利,手腳不停,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
“阿貝,一會兒跟爹去趟鎮上?” 莫老憨一邊修補漁網上的破洞,一邊問道。
阿貝眼楮一亮,隨即又看了看莫嬸兒︰“娘一個人在家……”
“去吧去吧,” 莫嬸兒笑著擺手,“我正好把後頭那小塊菜地拾掇拾掇。你爹粗心,你跟著去,看著點秤,別讓人糊弄了。”
“哎!” 阿貝高興地應下。她喜歡去鎮上,並非貪圖熱鬧,而是那里能看到更多的人,听到更多的事,還能在書鋪外面,蹭著看幾眼那些她買不起的書籍封面和偶爾被風吹開的書頁。她心里藏著一個誰也沒告訴過的渴望,渴望知識,渴望了解這個漁村之外,更廣闊的世界。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滬上。
齊公館,西式小樓的書房內。
晨光透過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斕的光影。已經長成挺拔少年的齊嘯雲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白色西裝,坐在寬大的書桌後,手中拿著一份剛送來的英文報紙,眉頭微蹙。他面容俊朗,繼承了其父齊光耀的英挺,眉眼間卻更多了幾分其母的斯文與深邃,只是那緊抿的唇線和專注的眼神,透露出超越年齡的沉穩與銳利。
管家福伯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將一杯剛沏好的雨前龍井放在他手邊,低聲道︰“少爺,老爺一早去商會了,說中午不回來用飯。夫人約了幾位太太去打牌。”
齊嘯雲“嗯”了一聲,目光並未離開報紙,隨口問道︰“福伯,前幾天讓你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嗎?”
福伯微微躬身,臉上露出一絲難色︰“少爺,您讓打听莫家那位……失散的小姐……時間過去太久了,當年莫家出事,樹倒猢猻散,知情人本就不多,這些年又戰亂流離,實在……實在如同大海撈針。只隱約听說,當年那位乳娘,似乎是江南籍貫,但具體是哪里,也無人知曉了。”
齊嘯雲放下報紙,指尖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紅木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望向窗外,公館花園里繁花似錦,一派奢靡安寧,但他的眼神卻仿佛穿過了這重重景象,落到了某個遙遠而模糊的地方。
“繼續查。”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哪怕只有一絲線索,也不要放過。還有……瑩瑩妹妹那邊,最近怎麼樣?”
提到莫瑩瑩,福伯的臉色柔和了些︰“瑩小姐很好,就是……林夫人前幾日似乎又染了風寒,咳嗽得厲害些。瑩小姐日夜照料,人都清減了幾分。我們按少爺的吩咐,以老爺的名義送去的錢和藥材,林夫人起初不肯收,還是老奴再三勸說,言明是老爺感念舊情,不忍故人之後受苦,她才勉強收下,還讓老奴帶話,多謝齊老爺掛念。”
齊嘯雲沉默了片刻。他知道母親林婉貞的驕傲,若非為了女兒,她是絕不會接受這些接濟的。而瑩瑩……那個記憶中總是跟在他身後,怯生生叫他“嘯雲哥哥”的小女孩,如今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卻在最美好的年華,承受著生活的重壓。
“找個可靠的大夫,再去給林夫人瞧瞧。費用從我的賬上出,不必讓父親知道。” 齊嘯雲吩咐道。
“是,少爺。” 福伯應下,猶豫了一下,又道,“少爺,下個月是您十八歲生辰,老爺和夫人的意思是要大辦,滬上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會來,您看……”
“你們安排便是。” 齊嘯雲興趣缺缺地打斷。那些應酬和虛與委蛇,他早已厭倦。他更關心的是如何盡快在家族生意中掌握實權,如何找到那個可能流落在外的莫家血脈,如何……才能真正護住他想護住的人。
江南小鎮,市集喧囂。
阿貝跟在莫老憨身後,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她手里緊緊攥著賣魚得來的幾個銅板,眼楮卻不由自主地瞟向街角那間小小的書鋪。
“爹,我去那邊看看。” 阿貝指了指書鋪。
莫老憨知道女兒的心思,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兩個額外的銅板塞到她手里︰“去吧,別耽擱太久,買點想吃的零嘴。”
“謝謝爹!” 阿貝沒有推辭,她知道這是父親能給予的最大支持。她攥著銅板,像只靈巧的魚兒,擠過人群,來到了書鋪門口。
她不敢進去,怕身上的魚腥氣惹來店家的白眼,只敢站在窗外,踮著腳尖,貪婪地看著里面書架上一排排的書籍。那些厚重的、散發著墨香的書本,對她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就在這時,一陣爭吵聲吸引了她的注意。
書鋪旁邊是一家當鋪,一個穿著綢布長衫、戴著瓜皮帽的掌櫃,正將一個包袱和一個老人往外推搡,語氣刻薄︰“去去去!什麼破爛玩意兒也敢拿來當?一塊破石頭,雕得歪歪扭扭,還說是祖傳的?當我們永昌當是收破爛的嗎?”
那老人衣衫襤褸,滿頭白發,被推得一個踉蹌,懷里的包袱散開,一塊巴掌大小、灰撲撲的玉石掉在地上。那玉石質地似乎很一般,形狀也不規則,上面隱約有些刻痕,但蒙著灰塵,毫不起眼。
“掌櫃的,行行好,家里等著米下鍋……這真是祖上傳下來的,您再看看,再看看……” 老人苦苦哀求,彎腰想去撿那玉石。
“看什麼看!趕緊滾!” 掌櫃的不耐煩地揮手。
周圍有人圍觀,卻無人上前。世道艱難,誰也不想多管閑事。
阿貝看著那老人絕望的眼神,心中不忍。她擠過去,幫老人撿起了那塊玉石。入手微沉,觸感冰涼,上面的刻痕似乎有些特別,但她來不及細看。
“老爺爺,您沒事吧?” 她將玉石遞還給老人。
老人接過玉石,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感激︰“謝謝小姑娘,謝謝……”
那掌櫃的見是個半大的丫頭,嗤笑一聲︰“小丫頭片子,懂什麼?一邊去!”
阿貝抬起頭,清澈的目光直視著掌櫃,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奇異的鎮定︰“掌櫃的,開門做生意,講究個和氣生財。老爺爺年紀大了,您不收便不收,何必動手推人呢?”
掌櫃的被她說得一噎,周圍也有人低聲議論起來。他臉上掛不住,哼了一聲,轉身進了當鋪,“ ”地關上了門。
阿貝扶著老人走到街邊人少處︰“老爺爺,您家在哪里?我送您回去?”
老人搖搖頭,看著手里的玉石,長長嘆了口氣︰“家?哪還有家啊……兒子被抓了壯丁,媳婦跟人跑了,就剩我這個老不死的……本想當了這祖傳的東西換點藥錢,沒想到……” 他說著,劇烈地咳嗽起來。
阿貝看著老人枯瘦的手和那塊灰撲撲的玉石,心中酸楚。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兩個還帶著體溫的銅板,猶豫了一下,還是全部掏了出來,塞到老人手里︰“老爺爺,我只有這些,您拿去買個餅吃吧。”
老人愣住了,看著手里那兩枚微不足道的銅板,又看看阿貝身上打補丁的衣裳,眼圈頓時紅了︰“使不得,小姑娘,使不得……你也不容易……”
“您拿著吧。” 阿貝堅持道,又看了看那塊玉石,“這東西,既然是祖傳的,說不定真是個寶貝,您好好收著,也許以後能遇到識貨的人。”
她說完,不等老人再推辭,便轉身快步離開了。她怕自己再待下去,會忍不住把賣魚的錢也拿出來。那些錢,是家里等著買米買鹽的。
老人望著阿貝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又低頭看看手里的銅板和玉石,喃喃道︰“好心腸的姑娘啊……菩薩保佑你……”
阿貝找到莫老憨,只說書鋪人多,沒進去。父女倆買了些必要的生活用品,便踏上了回家的路。阿貝心里還想著那個老人和那塊奇怪的玉石,隱隱覺得,那玉石上的刻痕,似乎在哪里見過一種非常模糊、遙遠的印象,仿佛童年某個破碎的夢境。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在那里,貼身掛著她從不離身的半塊玉佩。玉佩溫潤,帶著她的體溫。這是她身世的唯一線索,也是莫家留在她生命里的,最初的印記。
滬上,齊公館。
傍晚,齊嘯雲處理完手頭的文件,揉了揉眉心。福伯走進來,低聲道︰“少爺,趙家派人送來了請柬,趙會長五十壽宴,請您務必賞光。”
齊嘯雲接過那張燙金的精致請柬,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趙坤,這個當年陷害莫家的元凶之一,如今已是滬上商會舉足輕重的人物,風光無限。
“知道了。” 他將請柬隨手丟在桌上,“備一份厚禮。”
“是。” 福伯應道,遲疑片刻,又道,“少爺,還有一事……我們的人在南邊查到一點消息,說十幾年前,江南一帶確實有過一個帶著嬰兒的婦人出現,形跡可疑,但具體落腳處,還在查證。”
齊嘯雲精神微振︰“盯緊這條線。江南……範圍還是太大,想辦法縮小。”
“老奴明白。”
福伯退下後,齊嘯雲走到窗邊,望著華燈初上的滬上夜景。霓虹閃爍,車水馬龍,這座繁華的都市背後,隱藏著太多的陰謀與算計,也掩蓋了太多不為人知的悲歡離合。
他想起了小時候,莫家花園里,那個和他擁有半塊一模一樣玉佩、笑起來有兩個小梨渦的貝貝妹妹;想起了家破人亡後,躲在貧民窟里,眼神驚恐卻依舊緊緊拉著母親衣角的瑩瑩妹妹。
一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一個近在咫尺,卻因門第之見和母親的驕傲,無法光明正大地照拂。
他握緊了拳頭。力量,他需要更強大的力量。只有足夠強大,才能揭開當年的真相,才能找回失散的親人,才能……不再讓他在意的人,受到任何傷害。
滬上的暗流在夜色下涌動,而江南水鄉的那一點微光,似乎也正被命運的絲線,悄然牽引向這座巨大的漩渦。
阿貝回到漁村,幫著莫嬸兒做好了晚飯,又將院子里晾曬的魚干收好。夜深人靜時,她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听著窗外細微的風聲和水聲,再次從懷里掏出那半塊玉佩,就著從窗戶縫隙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細細摩挲。
玉佩上的紋路,似乎與今天在鎮上看到的那塊怪石上的刻痕,有某種隱約的相似?是錯覺嗎?
她不知道,這無心的一瞥,這源于善良的一個舉動,或許早已在冥冥之中,為她那迷霧重重的身世,揭開了一線微不足道,卻至關重要的縫隙。
南北兩地,兩個命運迥異的少女,以及那個在漩渦中心奮力掙扎的少年,他們的人生軌跡,正沿著各自的軌跡前行,而交匯的那一天,似乎已不再遙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