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噴吐著濃白的蒸汽,像一頭疲憊的鋼鐵巨獸,緩緩駛入了滬上火車站。
嗚——!
汽笛長鳴,震得阿貝耳膜嗡嗡作響。她跟在陸子銘身後,隨著擁擠的人流走下火車,瞬間便被眼前的景象淹沒了。
站台上人聲鼎沸,西裝革履的先生、旗袍卷發的太太、吆喝著的腳夫、奔跑報童……各種聲音、氣味、色彩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洶涌的浪潮,沖擊著她所有的感官。空氣中彌漫著煤煙、香水、汗水和不知名食物的復雜氣味。抬頭望去,車站穹頂高闊,遠處高樓隱約可見,一切都與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寧靜緩慢的臨溪鎮截然不同。
“阿貝姑娘,跟緊我。”陸子銘微微側身,為她擋開一些擁擠。他今日換了一身深色西裝,顯得更加沉穩干練。
阿貝深吸一口氣,攥緊了手中小小的藤編箱。箱子里除了幾件簡單的衣物,最重要的便是她準備參展的繡品,以及貼身藏著的那半塊冰涼玉佩。她身上穿著一件新做的淡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是母親熬了幾個夜趕制出來的,剪裁合體,襯得她身段初顯,清新得像一株雨後新荷。但在周圍那些穿著綾羅綢緞、燙著時髦卷發的滬上女郎中間,仍顯得過于素淨,甚至有些土氣。
她能感受到一些投射過來的、或好奇或打量或略帶輕蔑的目光,這讓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鎮定自然。
走出車站,喧囂聲更甚。寬闊的馬路上,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顏色漆黑的小轎車、黃包車、自行車……交織成一幅流動不息的畫卷。街道兩旁商鋪林立,霓虹燈招牌即使在白日里也閃爍著誘人的光澤,玻璃櫥窗里陳列著琳瑯滿目的洋貨。
這就是滬上。繁華、忙碌、光怪陸離,像一場急促而華麗的夢。
陸子銘安排的車子等在路邊。坐進那輛黑色的轎車里,隔著一層玻璃,窗外的喧囂似乎被濾掉了一些,阿貝才稍稍松了口氣,但手心依舊因緊張而微微汗濕。
“第一次來滬上,都會有些不習慣。”陸子銘看出她的拘謹,溫和地開口,“慢慢就好了。你先在齊氏為員工準備的公寓安頓下來,休息一下。預展在後天,明天我可以讓人帶你四處逛逛。”
“多謝陸先生,不用麻煩特意安排人。”阿貝輕聲拒絕,“我……我想自己先靜靜看看。”她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來消化這巨大的環境轉變,以及內心深處因那半塊玉佩而翻涌的、復雜難言的情緒。
陸子銘理解地點點頭,不再多言。
車子駛過繁華的街道,最終停在法租界一棟看起來頗為清靜雅致的公寓樓前。陸子銘為她安排的房間在二樓,不大,但干淨整潔,帶著一個小小的陽台,推開窗便能看見樓下梧桐掩映的街道。
“這里很安全,離齊氏百貨也不遠。有什麼需要,可以找樓下的管理員。”陸子銘交代了幾句,便先行離開處理公務。
房間里只剩下阿貝一人。她放下箱子,走到窗邊,看著樓下形色匆匆的路人和偶爾駛過的車輛,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和渺小感悄然襲來。這個龐大的、陌生的城市,哪里會藏著她的根?她的生身父母,是否就在某一條街道的某一扇門後?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的衣襟,那半塊玉佩隔著布料,傳來一絲冰涼的觸感。
二
與此同時,滬西一帶,一片略顯陳舊但依然能窺見昔日規整的里弄深處。
林婉芳(林氏)正坐在窗邊,就著天光,仔細地縫補著一件舊旗袍的袖口。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明顯的痕跡,但那份從骨子里透出的溫婉與優雅並未完全被生活的風霜磨滅。只是眉宇間,總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輕愁。
“媽,我回來了。”莫瑩瑩推門進來,手里提著剛從菜場買回來的小菜。她穿著半舊的女學生制服,藍衣黑裙,梳著兩條麻花辮,清秀的臉上帶著幾分這個年紀少女特有的朝氣,但眼神深處,也有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懂事和堅韌。
“回來了。”林婉芳放下針線,接過菜籃,看了看女兒,“今天在學校怎麼樣?”
“挺好的。”瑩瑩笑了笑,挽起袖子準備幫忙做飯,“先生夸我國文有進步呢。”
看著女兒懂事的模樣,林婉芳心頭一酸。十六年了,她們隱姓埋名,從昔日滬上名流的莫家主母和千金,淪落到在這貧民窟勉強度日。所有的重擔,幾乎都壓在了這個自幼體弱卻格外爭氣的女兒身上。幸好,還有齊家時不時的接濟,才讓她們得以維持最基本的體面,也讓瑩瑩能夠繼續求學。
“齊家管家前幾天又送了些錢來,說是少爺吩咐的。”林婉芳低聲道,“嘯雲那孩子……有心了。”
提到齊嘯雲,瑩瑩的臉微微泛紅,低下頭擇菜,輕聲“嗯”了一下。那個從小就說要“像保護妹妹一樣”護著她的嘯雲哥哥,如今已是滬上商界嶄露頭角的齊家少爺,依舊不忘舊情,暗中關照。這份情誼,在她艱辛的生活里,是難得的一抹暖色和朦朧的憧憬。
“媽,別太勞神了,這些我來做。”瑩瑩接過母親手里的活計。
林婉芳看著女兒忙碌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若是莫家沒有遭難,若是貝貝還在……她的另一個女兒,如今又在何方?是生是死?每當想起這個,她的心就如同被針扎一般刺痛。那半塊隨貝貝不知所蹤的玉佩,成了她心中永遠的缺憾和牽掛。
三
次日,阿貝謝絕了陸子銘派人的好意,決定獨自一人出去走走。她換上了一件最素淨的藍布旗袍,將一頭烏黑的長發編成一根粗辮子垂在胸前,看起來就像無數從外地來滬上討生活的年輕女子一樣,並不起眼。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熱鬧的商業街,也拐進過狹窄的里弄。她看著櫥窗里昂貴的洋裝,听著咖啡館里傳出的爵士樂,也看到蜷縮在街角的乞丐和為了生計奔波勞苦的人力車夫。滬上就像一幅巨大的、充滿矛盾的浮世繪,既有極致的繁華,也有觸目驚心的貧瘠。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一片相對安靜的街區。這里的建築帶著明顯的歐式風格,花園洋房林立,與她剛才經過的鬧市截然不同。街道兩旁是高大的法國梧桐,枝葉繁茂,陽光透過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
她正低頭想著心事,忽然听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一聲壓抑的驚呼。抬頭望去,只見前方不遠處,一位穿著素雅灰色旗袍、臂彎里挎著菜籃的中年婦人,似乎是被不平整的路面絆了一下,身形一個趔趄,菜籃脫手,里面的土豆、青菜滾落一地。
阿貝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快步走了過去。
“您沒事吧?”她蹲下身,一邊輕聲詢問,一邊手腳利落地幫忙撿拾散落在地上的蔬菜。
林婉芳驚魂未定,扶著旁邊的牆壁站穩,連忙道︰“沒事沒事,謝謝你啊,小姑娘。”她看著眼前這個低頭幫忙撿菜的陌生少女,心頭莫名地掠過一絲奇異的感覺。這姑娘的側影……竟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阿貝將最後一個土豆撿回菜籃,站起身,將籃子遞還給婦人。兩人目光相接的瞬間,阿貝的心毫無緣由地猛地一跳。眼前的婦人雖然衣著樸素,面容帶著歲月的滄桑,但那份溫婉的氣質和眉宇間的輪廓,竟讓她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感。
林婉芳看著阿貝抬起的臉,更是微微一怔。這姑娘……長得真是俊俏,尤其那雙眼楮,清澈明亮,仿佛能照進人心里去。不知為何,看著她,自己那顆沉寂了多年的、屬于母親的心,竟然輕輕悸動了一下。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林婉芳忍不住柔聲問道。
“嗯,我從江南來。”阿貝老實地回答。
“一個人來的?家里人放心嗎?”
“來……辦點事。”阿貝含糊道。面對婦人關切的目光,她心里有些發酸,又有些暖意。
“滬上地方大,亂,你一個小姑娘,要多當心。”林婉芳叮囑著,從菜籃里拿出一個還帶著泥土的、紅艷艷的番茄,塞到阿貝手里,“這個拿著,解解渴。謝謝你幫我。”
阿貝握著那顆微涼的番茄,看著婦人溫和的笑容,一時間竟忘了拒絕。那種自然而然的關懷,讓她恍惚間仿佛看到了臨溪鎮的母親。
“謝謝……謝謝您。”她訥訥地道謝。
林婉芳又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這才提著菜籃,轉身慢慢走遠了。
阿貝站在原地,看著那抹灰色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空落落的,又像是被什麼東西填滿了。她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番茄,一種莫名的酸楚涌上鼻尖。這個陌生的婦人,給了她在這座冰冷大都市里,第一份不期而遇的溫暖。
她不知道,剛才那短暫的相遇,是她十六年來,與親生母親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擦肩而過。
四
齊氏百貨公司,經理辦公室。
齊嘯雲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俯瞰著樓下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他身姿挺拔,穿著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裝,面容俊朗,眉眼間卻帶著一絲與他年齡不太相符的冷峻與沉穩。莫家的變故和家族生意的壓力,讓他早早褪去了青澀。
“少爺,陸經理從江南帶回的那批繡品已經清點入庫了,確實精美。另外,他推薦的那位繡娘,明天會參加精品預展。”秘書在一旁恭敬地匯報。
齊嘯雲“嗯”了一聲,並未太在意。生意上的具體事務,他大多放手給得力的下屬如陸子銘去處理。他更關注的是宏觀的戰略和潛在的風險。
“趙家那邊,最近有什麼動靜?”他轉過身,眼神銳利。
“趙坤似乎和幾個洋行走得很近,可能在談一筆大的軍火生意。他最近也在頻繁接觸我們下面的幾個原料供應商,意圖不明。”
齊嘯雲眼神微冷。趙家,這個當年陷害莫家的元凶之一,如今在滬上勢力越發膨脹,一直是齊家的心腹大患。父親齊震天雖然念舊情暗中接濟莫家遺孀,但在明面上,為了齊家大局,也不得不與趙家維持著表面的和平。
“繼續盯著。”他沉聲道,“另外,安排一下,明天晚上的預展,我會露個面。”
“是,少爺。”
秘書退下後,齊嘯雲揉了揉眉心,走到辦公桌前。桌上放著一個相框,里面是一張泛黃的照片,是他幼時與莫家姐妹的合影。那時候莫家尚在鼎盛,他被父母帶著去莫家做客,照片上,莫隆抱著粉雕玉琢的雙生女兒,他和林姨站在旁邊。那對姐妹花,一個活潑愛笑(貝貝),一個文靜乖巧(瑩瑩),長得一模一樣,如同年畫上的娃娃。
可惜……物是人非。莫叔含冤而逝,貝貝早夭,只剩下瑩瑩和林姨相依為命。想到那個如今在貧民窟艱難求生的、安靜堅韌的女孩,他心中便泛起一絲復雜的憐惜與責任。他答應過會保護她,就像保護妹妹一樣。
只是,那份自幼相伴的情誼,在時光的發酵和外界目光的注視下,似乎早已悄然變質,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情愫。只是礙于現狀和彼此的身份,誰都沒有輕易點破。
他拿起照片,用手指輕輕拂過上面那兩個小女孩模糊的笑臉,眼神幽深。滬上的水,越來越渾了。他必須更加強大,才能護住想護住的人,才能……有朝一日,或許能為莫家討回一個公道。
五
傍晚,阿貝回到了公寓。一天的奔波和見聞,讓她身心俱疲,卻又異常清醒。
她拿出那幅準備參展的《月下白蓮》,輕輕撫摸著上面細膩的針腳。這幅繡品,承載著她對命運的叩問,如今來到滬上,更顯得意義非凡。
她又拿出那半塊玉佩,在燈下細細端詳。螭龍的紋路在燈光下愈發清晰靈動。今天遇到的那個溫和的婦人,她的面容莫名地與這玉佩的意象有些重疊,讓她心中那種尋找根源的渴望,變得更加迫切。
“滬上……我來了。”她對著窗外的萬家燈火,輕聲自語。
而城市的另一端,林婉芳在昏暗的燈下做著針線,眼前卻不時浮現出白天那個幫她撿菜的、江南來的清秀姑娘的臉。那眉眼間的靈秀,總讓她想起一個人,一個她深埋心底、不敢輕易觸踫的人。
瑩瑩則在燈下溫書,心里想著明天或許能有機會見到來附近辦事的齊嘯雲,臉頰微微發熱。
齊嘯雲在書房處理著文件,腦中規劃著公司的未來,也思忖著如何應對趙家的步步緊逼。
命運的絲線,在這一刻,已將幾個人的未來悄然纏繞。平靜的表面之下,暗流正在滬上這座不夜城中,緩緩涌動。
明日齊氏百貨的預展,將是一個小小的舞台,讓隱匿的線索,開始浮出水面。
(第0072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