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牽緣︰真假千金滬上行

第0070章 阿貝漁村長大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清風辰辰 本章︰第0070章 阿貝漁村長大

    阿貝在漁村長大,常被其他孩子譏諷為‘沒爹娘的野種’。

    每當此時,她便跑到海邊,對著半塊玉佩低聲問︰“你們究竟是誰,又為何拋棄我?”

    滬上貧民窟里,瑩瑩在寒風中搓洗衣服,十指通紅。

    齊嘯雲翻牆而入,悄悄放下一袋米,听見她低聲哼著母親林氏教的江南小調。

    那調子,竟與阿貝在海邊自編自唱的一模一樣。

    江南水鄉,入了冬,那濕冷是往骨頭縫里鑽的。天色灰蒙蒙地壓在頭頂,漁村邊上,渾濁的海浪一下下拍打著泥灘,留下些破碎的泡沫和枯枝。

    幾個半大孩子裹著臃腫的破棉襖,追著一個更瘦小的身影到了海邊礁石堆。

    “野種!莫阿貝是沒爹娘的野種!”

    “撿來的!海里漂來的!略略略——”

    為首的胖小子一邊嚷,一邊撿起塊石子扔過去。石子擦著阿貝的胳膊落下,她不回頭,也不停步,只咬著下唇,瘦小的身子像條滑溜的魚,三兩步攀上一塊高大的礁石,把自己縮進背風的凹陷處。

    那些孩子追到礁石下,又罵了幾句,見阿貝始終不理,覺得無趣,哄笑著散了。

    潮聲嘩嘩,蓋過了遠處的喧鬧。

    阿貝慢慢抱住膝蓋,把臉埋進去。礁石縫里長著幾叢枯黃的草,在風里瑟瑟地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眼圈有點紅,但沒眼淚。她伸手進懷里摸索,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用舊布層層包裹的東西。

    布包打開,是半塊玉佩。

    玉質是好的,即使在這樣陰沉的天光下,也泛著溫潤柔和的光澤,邊緣是斷裂的鋸齒狀,雕刻的雲紋到了斷口處戛然而止。觸手冰涼,但那涼意很快就被她的指尖捂得帶了點溫度。

    她把它緊緊攥在手心,望著面前灰藍色、無邊無際的大海。

    “你們……到底是誰?”聲音很低,被海風吹得七零八落,“為什麼不要我了?”

    是死了嗎?還是有什麼苦衷?或者,真的就像村里人說的,因為她是個賠錢貨,所以被狠心扔掉了?

    問題沒有答案。海浪一遍遍沖刷著灘涂,帶來咸腥的氣息,也帶走了時間。她低下頭,把冰涼的玉佩貼在自己滾燙的額頭上,細不可聞地哼唱起來。沒有詞,只有調子,婉轉又帶著點說不清的愁緒,順著海風飄出去老遠。這是她從小就會的,沒人教,仿佛天生就印在腦子里。

    同一時刻,千里之外的滬上。

    南市貧民窟的弄堂里,更是另一番寒冬景象。晾衣竹竿橫七豎八地探出斑駁的窗欞,掛滿了打補丁的衣物,滴下的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結了一層薄冰。空氣里彌漫著煤球爐子的嗆人煙氣和隔夜馬桶的騷臭。

    一間終年不見陽光的亭子間門口,莫瑩瑩蜷坐在一個小馬扎上,身前放著一個巨大的木盆,里面是堆成小山的髒衣服。她身上那件夾襖薄得能透風,袖口已經磨得發毛,露出的手腕縴細,十指卻紅腫得像胡蘿卜,有些地方還裂開了細小的血口子。

    她把雙手浸入冰冷刺骨的水里,猛地一激靈,倒抽口冷氣,隨即咬住牙,用力搓洗起來。皂角水混著污漬,在她手間泛起渾濁的泡沫。搓衣板發出單調而沉悶的“嘎吱”聲。

    弄堂高牆的另一頭,是齊家後花園的角落。一截靠在牆邊的竹梯輕輕動了動,隨即,一個穿著藏青色學生制服的少年利落地攀上牆頭,是齊嘯雲。他小心地避開牆頭的碎玻璃,朝下面望去。

    目光越過雜亂的院落,精準地落在那個正在搓洗衣服的瘦弱身影上。他看到她把凍僵的手湊到嘴邊,呵出一團白蒙蒙的熱氣,然後又飛快地縮回去,繼續埋首于那堆似乎永遠也洗不完的衣物里。

    齊嘯雲的眉頭擰緊了。他悄無聲息地滑下牆,借著幾捆堆放雜物的舊木箱遮掩,貓著腰快步走到亭子間窗下。他將肩上背著的一個不大的米袋輕輕放在門邊的干爽處,確保不會被屋里人立刻發現。

    正要轉身離開,一陣極輕微的哼唱聲讓他頓住了腳步。

    是瑩瑩。

    她低著頭,專注于手里的活計,無意識地哼著。那調子悠揚而熟悉,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糯軟韻味,又浸透了此刻環境的淒清,絲絲縷縷,鑽進齊嘯雲的耳朵里。

    是林阿姨以前常哼的那首曲子。小時候,他去莫家,偶爾會听到溫柔的林阿姨抱著瑩瑩,輕輕哼著這調子哄她。沒想到……

    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靜靜听了一會兒。少女低婉的哼唱與木盆里衣物摩擦的突劬聲、遠處弄堂里小販隱隱的叫賣聲混雜在一起,構成這貧民窟一角獨有的背景音。

    哼唱聲停了,大概是瑩瑩覺得手實在凍得受不了,又停下來呵氣。

    齊嘯雲不再停留,如來時一般,敏捷地翻過牆頭,消失在齊家花園那一側。

    亭子間里,林氏虛弱咳嗽聲傳來。瑩瑩趕緊在舊布衫上擦了擦手,端起旁邊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已經沒什麼熱氣的粥。

    “阿娘,喝點粥吧。”她走進昏暗的里間,輕聲喚道。

    海邊的阿貝不知在礁石上坐了多久,直到天色愈發陰沉,海風里帶了更重的潮氣,眼看要下雨了。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將玉佩仔細包好,重新塞回懷里貼身處。

    她跳下礁石,沿著來時路往回走。經過那片灘涂時,那幾個孩子早不見了蹤影,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涌上退下。

    那首沒有詞的調子,又在她嘴邊響了起來,輕輕的,和著潮汐的節拍。

    婉轉,渺茫,與滬上弄堂里方才停歇的那一首,隔著千山萬水,音韻旋律,卻奇異般地,一模一樣。

    潮濕的寒氣像是能擰出水來,江南漁村的清晨總帶著一股咸腥的黏膩感。天光未大亮,灰藍色的薄霧籠罩著低矮的房舍和停泊在淺灣里的破舊漁船。

    莫阿貝輕手輕腳地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門,冷風立刻灌了進來,她縮了縮脖子,將懷里揣著的東西捂得更緊些——那是用舊荷葉包著的幾塊昨晚省下來的糙米餅。養父莫老憨的鼾聲從里間傳來,帶著勞作的疲憊。養母周氏大概已經在灶間忙活了,能听到細微的碗碟踫撞聲。

    她得趕在周氏出來嘮叨、鄰居家那些孩子還沒聚攏之前,離開這里。

    沿著滿是碎貝殼和淤泥的小路往海邊走,腳上的破草鞋很快就濕透了,冰涼的寒意從腳底直往上竄。幾個早起的漁民正在收拾漁網,看到她,互相交換了個眼色,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飄進她耳朵里︰

    “看,老莫家撿的那個……”

    “嘖,長得倒是不像咱漁村里的人,細皮嫩肉的。”

    “細皮嫩肉頂什麼用?女娃子,還不是個……”

    後面的話咽了回去,但那種無時無刻不包裹著她的、異樣的目光,比海風更讓她難受。她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直到把那幾聲竊竊私語甩在身後,跑到那片熟悉的、布滿嶙峋怪石的灘涂。

    潮水退遠了,露出大片濕漉漉的沙地,上面布滿密密麻麻的小孔。這是她最近的“活計”——趕海。撿些蛤蜊、小螃蟹,運氣好能摸到一兩條擱淺的小魚,貼補家用,也……減少一些吃白飯的負罪感。

    她蹲下身,挽起過于寬大的褲腳,露出凍得發青的小腿和腳踝,開始用一根磨尖了的木棍在沙地里翻找。手指插入冰冷的泥沙,很快就麻木了,但她不敢停。

    “沒爹娘的野種!”

    “海里漂來的!”

    孩子們尖銳的嘲弄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她用力甩甩頭,想把那些聲音驅散,卻驅不散心口那股悶脹的酸澀。為什麼是她?為什麼偏偏是她被扔在這里?

    下意識地,她空著的那只手又探進了懷里,隔著粗布衣衫,緊緊握住了那半塊玉佩。冰涼的玉石,似乎只有緊貼著她的皮膚,才能讓她感覺到一絲虛幻的、來自遙遠過去的暖意。

    “你們……到底是誰?”她對著空茫的大海,又一次無聲地問詢,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見,“為什麼……不要阿貝了?”

    海浪嘩嘩,永無止境地重復著它的韻律,給不了任何答案。

    她低下頭,額頭頂著膝蓋,那股熟悉的、無詞的調子又從唇齒間流瀉出來。婉轉,空靈,帶著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哀愁,在海風的裹挾下,飄向霧氣彌漫的海天交界處。

    滬上,南市貧民窟。

    亭子間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混雜著潮濕發霉的氣息,幾乎令人窒息。林氏蜷在靠牆的那張破木板床上,蓋著打滿補丁的棉被,臉色蠟黃,不時發出一連串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聲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莫瑩瑩端著一個粗陶藥碗,小心地吹著氣。碗里黑褐色的藥汁蕩漾著,映出她憔悴擔憂的臉。她的手指因為長時間浸在冷水里搓洗衣物,又紅又腫,裂開的口子踫到粗糙的碗壁,一陣刺痛。

    “阿娘,藥煎好了,您趁熱喝一點。”她坐到床沿,試圖扶起林氏。

    林氏虛弱地擺擺手,又是一陣猛咳,好不容易平復下來,氣息微弱︰“放著吧……瑩瑩,苦了你了……”她的目光落在女兒那雙不成樣子的手上,渾濁的眼淚無聲地滑落。

    “我不苦,”瑩瑩用力搖頭,把涌到眼眶的酸澀逼回去,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阿娘喝了藥,身子好了,就不苦了。”

    她固執地舀起一勺藥,送到林氏嘴邊。林氏閉著眼,勉強咽了一口,眉頭緊緊皺起。藥汁似乎刺激了喉嚨,引來了更劇烈的咳嗽,她猛地側過頭,一口暗紅的血沫噴濺在髒污的床單上,觸目驚心。

    “阿娘!”瑩瑩失聲驚呼,手里的藥碗差點摔落。

    林氏喘著氣,眼神渙散,抓住瑩瑩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她的肉里︰“瑩瑩……我的兒……是阿娘沒用……拖累了你……你,你妹妹……若是……”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氣促。

    瑩瑩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又疼又慌。她強自鎮定,用袖子擦去林氏嘴角的血跡,聲音發顫︰“阿娘別胡說,您會好的,一定會好的!妹妹……妹妹在天上,也會保佑我們的……”她不知道妹妹是否真的在天上,那個據說是出生不久就夭折了的雙生妹妹,她沒有任何印象,只知道這是母親心頭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安撫著林氏重新躺下,看著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瑩瑩才端著幾乎沒動過的藥碗,腳步虛浮地走到外間。

    冰冷的木盆里,還堆積著如同小山般的髒衣服,那是她從附近漿洗房接來的活計,洗一大盆,換幾個銅板,勉強維持母女二人的藥錢和米錢。她看著自己紅腫破裂的雙手,再看看里間床上氣息奄奄的母親,一種巨大的、近乎絕望的無助感將她淹沒。

    她慢慢蹲下身,把臉埋進臂彎里,肩膀微微顫抖。不能哭出聲,會吵到阿娘。可是那壓抑不住的悲戚,總要有個出口。

    于是,那首從小就听母親哼唱的江南小調,又無意識地、極輕極輕地從她喉間溢了出來。沒有歌詞,只有旋律,在這狹小、昏暗、充滿藥味和窮困氣息的亭子間里低回盤旋,像一縷抓不住的游絲,訴說著無法言說的艱辛與思念。

    齊家後花園的牆頭上,幾片枯葉被風吹落。

    齊嘯雲像一只靈巧的貓,悄無聲息地攀在牆頭。他今日來得比平時早些,身上依舊穿著那身挺括的藏青色學生制服,只是外面罩了件不起眼的深灰色舊棉袍。他沒有立刻下去,只是凝神望著亭子間那個小小的窗口。

    窗口蒙著破爛的窗紙,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隱隱約約,有斷斷續續的、壓抑的哼唱聲傳出來。是瑩瑩。

    那調子他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去莫家那座漂亮的花園洋房做客,見過那位總是很溫柔的林阿姨,她會抱著粉雕玉琢的瑩瑩,坐在開滿鮮花的廊下,輕輕地哼著這首歌。那時陽光很好,花香馥郁,瑩瑩咯咯笑著,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林阿姨旗袍上的盤扣。

    而今,同樣的調子,卻從這貧民窟破敗的亭子間里飄出,裹挾著藥味、寒意和看不見的沉重,鑽進他耳朵里,讓他的心口一陣發緊。

    他看見瑩瑩端著藥碗進去,又看見她空著手出來,蹲在木盆邊,把臉埋起來,只有那細微的、顫抖的哼唱聲證明著她的存在。她在哭嗎?齊嘯雲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

    他不再猶豫,利落地翻身而下,落地時幾乎沒有聲音。熟門熟路地借著雜物遮掩,走到亭子間窗下,將肩上背著的一個布袋輕輕放下。里面除了往常的米,今天還多了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白糖,和兩帖他偷偷從家里藥房拿的、據說對咳血癥有些效驗的昂貴藥材。

    放下東西,他並沒有立刻離開。他靠在冰冷粗糙的牆壁上,仰頭看著被高牆切割成窄條的天空,灰蒙蒙的。里面的哼唱聲停了,大概是她又開始搓洗那些永遠也洗不完的衣服。那“嘎吱嘎吱”的搓衣板聲,單調而沉重,一下下,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父親齊定坤日漸嚴肅的臉,想起母親提起莫家時諱莫如深的神情,想起家族里那些旁支親戚們幸災樂禍的議論。他知道,明面上,齊家不能再與莫家有任何瓜葛。趙坤勢大,盯著齊家的人不少,一步行差踏錯,可能就會給家族帶來滅頂之災。

    可是……

    他看著自己放下米袋的位置,听著里面傳來的、屬于少女的、與這惡劣環境格格不入的艱難喘息聲。

    “我會護著你的。”他低聲重復著兒時那句幼稚卻鄭重的承諾,盡管知道里面的人听不見。然後,他深吸一口這貧民窟污濁寒冷的空氣,再次敏捷地翻過牆頭,消失在齊家花園的蔥蘢草木之後。

    漁村的傍晚,天色沉得很快。

    阿貝提著小半籃趕海得來的收獲——大多是些指頭大小的蛤蜊和幾只瘦小的螃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海風吹亂了她的頭發,也吹得她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冷得直打哆嗦。

    剛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就撞見了鄰居家那個總愛帶頭欺負她的胖小子和他幾個跟班。他們似乎剛在泥地里打完滾,一身髒污,正無聊地踢著石子。

    “喲!撿破爛的回來了?”胖小子斜著眼楮,叉著腰擋在路中間。

    阿貝不想惹事,低下頭想從旁邊繞過去。

    另一個瘦高個的孩子故意伸腳絆她,阿貝一個趔趄,手里的籃子差點脫手,幾只小螃蟹掉了出來,在泥地里慌張地橫爬。

    “哈哈!看她的笨樣子!”

    “連路都走不穩,果然是沒人教的野種!”

    刺耳的話語像針一樣扎過來。阿貝蹲下身,默默地把螃蟹撿回籃子里,手指因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顫抖。她告訴自己不要听,不要理會。

    “喂!你懷里藏了什麼寶貝?整天摸啊摸的?”胖小子不依不饒,上前一步,伸手就來扯她的衣襟,“拿出來看看!”

    阿貝猛地後退,死死捂住胸口,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凶狠的光,像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滾開!”

    她的反應激怒了對方。胖小子覺得在同伴面前失了面子,惱羞成怒地推了她一把︰“凶什麼凶!一個野種還敢凶!”

    阿貝被推得向後坐倒在泥地里,籃子徹底打翻,蛤蜊和小螃蟹滾了一地。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她的褲子和後襟,刺骨的涼。

    孩子們爆發出一陣更大的哄笑。

    屈辱、憤怒、還有那日積月累的、無處宣泄的委屈,在這一刻沖垮了她一直努力維持的堤壩。她沒有哭,只是猛地從泥地里爬起來,甚至顧不上撿那些散落的海貨,像一顆小炮彈一樣沖出了孩子們的包圍圈,朝著大海的方向狂奔。

    風聲在耳邊呼嘯,夾雜著身後那些孩子更響亮的嘲笑。她不管不顧,只知道拼命地跑,直到肺葉像要炸開,直到再也听不見那些聲音,直到一頭撞進那片熟悉的礁石區。

    她攀上最高最大的那塊礁石,面向著越來越暗、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大海,胸膛劇烈地起伏。眼淚終于決堤,大顆大顆地滾落,混著臉上的泥水,咸澀無比。

    她掏出那半塊玉佩,緊緊攥著,玉石堅硬的稜角硌得掌心生疼。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她對著咆哮的海浪嘶喊,聲音帶著哭腔,破碎不堪,“你們既然不要我,為什麼留下這個!為什麼!”

    海浪轟隆隆地回應著,一次又一次地拍打著礁石底座,濺起冰冷的白色泡沫。

    沒有人回答她。

    她哭得脫力,慢慢滑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無助地聳動。那首無詞的調子,又斷斷續續地、混合著哽咽,從她唇邊流瀉出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悲傷,都要迷茫。

    夜色籠罩了滬上貧民窟。

    亭子間里沒有點燈,只有隔壁窗戶透進來的一點微弱光線,勉強勾勒出屋內簡陋的輪廓。林氏似乎睡沉了,呼吸依舊微弱,但不再劇烈咳嗽。

    瑩瑩就著那點微光,摸索著將齊嘯雲悄悄送來的米倒進米缸里,手指觸踫到那包白糖和藥材時,她頓了頓。齊家少爺……這份恩情,她不知該如何償還,甚至不知該如何言說。她只能把這份感激和不安,默默壓在心底。

    她舀出一點點米,準備熬點稀粥。動作間,她無意識地又哼起了那首小調。在黑暗里,這調子似乎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和陪伴。

    今天在極度疲憊和擔憂中,她似乎做了個很短暫的夢。夢里沒有具體的人和事,只有一片溫暖的光,和一個模糊的、讓她感到無比安心和親近的影子,仿佛血脈相連。醒來後,那感覺久久不散,讓她在面對現實的冰冷時,心里莫名地存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她一邊生起小小的煤球爐子,看著跳躍的火苗映亮自己憔悴的臉,一邊繼續哼唱著。爐火帶來的微弱暖意,驅散不了滿室的寒涼,卻讓她凍僵的手指稍微靈活了些。

    千里之外,漁村的夜晚同樣寒冷。

    阿貝不知道自己在那塊礁石上坐了多久,直到哭累了,眼淚流干了,海風幾乎把她凍僵。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準備回家。那個所謂的“家”,雖然清貧,雖然有時要忍受養母的嘮叨和村里人的白眼,但至少,還有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有口熱飯吃。

    就在她轉身,踏下礁石的那一刻,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朝著岩石縫隙間摔去。她驚呼一聲,下意識地伸手亂抓,右手手掌在一塊尖銳的貝殼邊緣狠狠劃過。

    一陣鑽心的疼。

    她穩住身形,借著一絲微弱的天光看向自己的手掌,一道寸許長的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著血珠,很快染紅了她的掌心和她一直緊握著的、那半塊玉佩。

    血沾在了溫潤的玉石上,沿著雲紋的刻痕蜿蜒,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

    阿貝看著沾血的玉佩,心里莫名地一悸。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涌了上來,不是害怕,也不是疼痛,而是一種……遙遠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牽動和不安。

    她呆呆地看著玉佩,忘了手上的傷。

    而此刻,遠在滬上亭子間里,正往鍋里下米的瑩瑩,毫無預兆地心口猛地一抽,一陣尖銳的、短暫的刺痛讓她瞬間白了臉色,手里的米勺“ 當”一聲掉在地上,米粒撒了一地。

    她捂住胸口,驚疑不定地喘息著。

    剛才那一下……是怎麼回事?

    那種感覺,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種空落落的、莫名心悸的余韻,在昏暗的灶披間里,久久不散。

    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遙遠的南方天際。

    海邊的阿貝,也正怔怔地抬起沾著血和淚的臉,望向北方那濃得化不開的夜色。

    海風依舊在吹,弄堂里的寒意依舊刺骨。

    兩塊分離的玉佩,兩個天各一方的少女,在這一刻,仿佛被某種無形的、源于血脈的絲線,輕輕地、卻又無比深刻地,牽動了一下。

    夜色如墨,將漁村徹底吞沒。海風變得更加凜冽,呼嘯著穿過礁石縫隙,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阿貝攤開手掌,那道寸許長的傷口皮肉外翻,邊緣被海水浸泡得發白,但深處仍在緩慢地滲著血珠。鑽心的疼痛一陣陣傳來,可她此刻的注意力,卻完全被那半塊玉佩吸引了。

    殷紅的血珠,正巧滴落在玉佩斷裂的鋸齒邊緣,並沒有滑落,反而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緩緩滲入了玉石內部那細密如蛛網的雲紋之中。原本溫潤的乳白色玉質,在沾染了血跡後,透出一種詭異的、淡淡的粉暈,尤其是在那斷裂的茬口附近,那粉暈似乎更濃重一些,仿佛干涸的血色沉澱了進去。

    她怔怔地看著,連呼吸都忘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從玉佩接觸的皮膚處蔓延開來,不是冰冷的觸感,也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微微的麻癢和溫熱,仿佛那玉石在吸收了她的血液後,突然“活”了過來,正透過傷口,與她的血脈建立起某種神秘的聯系。

    心口那股莫名的悸動再次涌現,比剛才更清晰,帶著一種遙遠而急促的節奏,像是在呼應著什麼。

    是……幻覺嗎?因為太冷?太委屈?

    她用力甩了甩頭,想把這種不切實際的感覺甩掉。可掌心玉佩傳來的微弱溫熱感,以及心口那揮之不去的異樣,都真實得不容忽視。

    “阿貝——!死丫頭!死哪兒去了——!”

    遠處,傳來了養母周氏拉長了嗓音、帶著不耐煩的呼喊,在寂靜的海邊顯得格外刺耳。

    阿貝一個激靈,猛地回過神來。她不能待在這里了,必須回去。她慌忙用沒受傷的左手扯下腰間一塊還算干淨的破布,胡亂地將流血右手纏繞了幾圈,又小心翼翼地將那變得有些異樣的玉佩重新用舊布包好,緊緊塞回懷里最貼身的地方。

    做完這一切,她才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咸腥味的空氣,跳下礁石,低著頭,快步朝著那盞在黑暗中搖曳的、漁村里唯一屬于她的微弱燈火走去。

    滬上,亭子間。

    那陣突如其來的心悸讓莫瑩瑩險些站立不穩,她扶著冰冷的灶台,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胸口那尖銳的刺痛感消失了,但一種沉甸甸的、空落落的感覺卻留了下來,像是什麼重要的東西被驟然掏空了一塊,讓她莫名地感到心慌意亂。

    她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米勺,看著撒了一地的米粒,心疼得厲害。這都是齊少爺好不容易送來的……她蹲下身,一點點將沾了灰塵的米粒撿起來,吹干淨,放回米缸。動作間,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始終縈繞在心頭。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空蕩蕩的,只有單薄衣衫下凸起的鎖骨。

    為什麼會突然這樣?是阿娘病情加重的不祥預兆嗎?還是……

    她抬起頭,再次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南方,那個方向除了無邊的黑暗,什麼也沒有。可剛才那一瞬間,她分明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來自遠方的牽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和……疼痛?

    是錯覺吧。一定是太累了,擔心阿娘的病,才會胡思亂想。她用力按了按太陽穴,試圖驅散這荒謬的念頭。

    重新生火,將撿干淨的米和著水倒進鍋里,看著微弱的火苗舔舐著鍋底,她才感覺冰冷的身體找回了一絲暖意。那首江南小調,她不敢再哼了,仿佛只要一出聲,就會驚擾到什麼,或者引來更多無法解釋的異樣。

    阿貝低著頭,走進那間低矮潮濕的漁家土屋。

    一股混合著魚腥、汗臭和廉價土燒酒的味道撲面而來。養父莫老憨已經回來了,正就著一小碟咸魚干,悶頭喝著劣質燒酒,臉色被酒精燻得通紅。養母周氏則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借著灶火的光,補著一張破漁網,嘴里不停地抱怨著。

    “還知道回來?天黑了都不知道著家,以為自己是大小姐,等著人伺候呢?”周氏眼皮都沒抬,冰冷的話語像鞭子一樣抽過來,“趕海撿的東西呢?別又是什麼都沒撈著,白費一天力氣!”

    阿貝默默地將手里那個空了大半的籃子放在牆角。那幾只瘦小的螃蟹和零星的蛤蜊,在打翻時大部分都跑掉了,只剩一點殘兵敗將。

    周氏瞥了一眼,臉色更加難看︰“就這麼點?夠塞牙縫嗎?養你有什麼用!就知道吃白食!”

    阿貝緊緊咬著下唇,右手藏在身後,傷口在粗糙的布條包裹下隱隱作痛。她不敢吭聲,怕一開口,委屈和憤怒就會決堤。

    莫老憨大概是喝多了,打著酒嗝,含糊地開口︰“行了……少說兩句……孩子回來就……就行……”

    “行什麼行!”周氏猛地提高嗓門,手里的梭子重重一摔,“你看看她!整天魂不守舍的,抱著那塊破玉當寶貝!我看就是心野了!不像咱漁村里的人!早知道當初……”

    “夠了!”莫老罕難得地吼了一聲,打斷了周氏後面更刻薄的話。他渾濁的眼楮看了阿貝一眼,帶著一種阿貝看不懂的復雜情緒,有憐憫,有無奈,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吃飯!”

    周氏憤憤地住了口,起身去端鍋里蒸著的幾個黑乎乎的雜糧窩頭。

    阿貝默默地走到桌邊,坐下。左手拿起一個冰冷的窩頭,小口小口地啃著。右手始終藏在桌下,傷口處的疼痛和懷里玉佩那若有似無的溫熱感交織在一起,提醒著她剛才在礁石上發生的一切,不是夢。

    周氏還是眼尖地發現了她的異常。

    “你手怎麼了?藏藏掖掖的!”她一把抓過阿貝藏在桌下的右手,扯開那胡亂纏繞的、已經被血浸透的破布,看到那道猙獰的傷口,倒吸一口涼氣,“哎呀!怎麼弄的?這麼深!”

    她的驚呼里,與其說是心疼,不如說是惱怒和麻煩。

    “摔……摔了一跤,被貝殼劃的。”阿貝低聲說,縮了縮手。

    “真是不省心!干活干不好,還能把自己弄傷!藥不要錢啊?”周氏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還是起身,從一個破舊的木櫃里翻找出一個小陶罐,里面裝著一些黑乎乎、據說能止血的草藥膏,“過來!給你上點藥!真是欠了你的!”

    冰涼的藥膏敷在火辣辣的傷口上,帶來一陣刺痛。阿貝咬著牙,沒有喊疼。她的心思,早已飄到了別處。

    那塊玉佩……到底是怎麼回事?

    夜深了。

    漁村里寂靜下來,只有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岸聲。

    阿貝躺在用木板和稻草搭成的、硬邦邦的床鋪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右手掌心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著,懷里那塊玉佩,似乎比平時更加溫熱,隔著薄薄的衣衫,熨帖著她的皮膚。

    她忍不住又將它掏了出來,湊到從破窗欞透進來的、微弱的月光下仔細端詳。

    玉質依舊溫潤,但那原本純粹的乳白色之中,確實多了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粉暈,尤其是在斷裂的茬口處,那顏色似乎更深一些,像是浸染了她的鮮血。她用指尖輕輕摩挲著那粗糙的斷口,那微麻溫熱的感覺再次傳來。

    “你們……”她對著玉佩,用氣聲喃喃,“是你們在告訴我什麼嗎?你們……還活著嗎?在什麼地方?”

    玉佩沉默著,只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帶著一絲血色的光。

    與此同時,滬上亭子間里的莫瑩瑩,也同樣無法入眠。

    林氏睡得很不安穩,偶爾會發出模糊的囈語,喊著“貝貝……我的貝貝……”。每一聲,都像針一樣扎在瑩瑩心上。

    她躺在母親身邊,睜大眼楮望著漆黑的屋頂。胸口那股空落落的感覺依然存在,並且伴隨著一種莫名的焦躁,讓她心神不寧。她總覺得,今晚似乎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一件與她息息相關、卻發生在遙遠地方的事情。

    她不由自主地又哼起了那首江南小調,這一次,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是在唇齒間盤旋。哼著哼著,那調子不知不覺間,帶上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與阿貝在海邊哼唱時如出一轍的悲傷和迷茫。

    兩塊分離的玉佩。

    兩個血脈相連的少女。

    在不同的地方,懷著同樣的不安,感受著同樣的、源于靈魂深處的細微震顫。

    夜,還很長。而那根連接著她們的無形絲線,在經過了漫長十七年的沉寂後,似乎終于被一滴鮮血、一次心悸,輕輕地、撥動了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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